两个月前,出版社寄来张充和先生题签的《昆曲表演学》样书,我当即联系美国的充和四姐,要弄清她当时的行止,好寄书给她。这对我来说是请益,于她则是释念,她对这本拙作很是关心。但是现在已是永远的遗憾。

我是先认识元和大姐的。1983年,我随江苏省昆剧院赴京,当晚便和友人到周有光先生在沙滩的旧居,去拜访他的夫人张允和二姐--著名的昆曲活动家。其后一天的晚上,在剧场后台,来了一位青年女子,是元和大姐在祖国大陆的女儿(随义母姓凌,后赴美与生母团聚)。她此来是遵母嘱将母亲在台湾出版的《昆曲身段试谱》赠我。其时我并不认识远在美国的元和大姐,后来她说:我发表在1956年12月《戏剧报》上的《试谈昆曲表演的舞台动作方法》一文,她看到后便留在记忆里,其后二十多年,她一直关注我的信息。但直至改革开放,她才再次在祖国的昆曲复苏中发现我发表的文字。这次是从她二妹允和那里知道我到京,于是教女儿送来她关于昆曲表演的著作。此书由台北蓬瀛曲集少量出版,除她家人外,大陆尚无,书中所记是当年姑苏全福班伶师所授规范,间有自己的心得,十分宝贵。

获书后,我回信致谢,从此建立了联系,我不时寄上我的昆曲文章,常得到她的鼓励。她比我年长22岁,我以“老师”称她,她要我和称呼允和二姐一样,称她“大姐”。以后她回国,多次相见,话题总离不开昆曲和对昆曲失传的忧思。我们都深知俞平伯先生所说:昆曲失传首先从表演开始,度曲也是表演的内在结构和基础。(大意)后来我向她透露了写一本留住中国农耕文明最后典型的昆曲表演专著计划,她十分支持,并要嘱她四妹(充和)给我题写书签。那是2003年春天,也已高龄的充和身体欠佳,其后又染上带状疱疹,相当痛楚,故延至七月才将所题书签寄来。此书出版时美编用作扉页,后来出版社有关方面认为应该用作封面,并按此再出精装本。

充和长我15岁,我称她“老师”、“先生”,她也和元和大姐一样,要我平时以“姐”相称。恭敬不如从命。她和元和结伴回国几次,也来过南京,盘桓、唱曲在秦淮故地。我自1957那场“错划”以后,长期噤声,嗓子也不中用了。一旁听她唱曲,掇、叠、擞、嚯,气口、腔格,规矩俨然,的是华夏正声。艺术观点,特别是对于传统昆曲,我们高度一致,所以她对我这本表演专著很是期待。

我甘坐冷板凳,不是名人。书稿杀青,被耽误在友人处五年之久。后来我自行找到出版单位,终于在两个多月前看到样书。此时,关心此书的元和大姐已于2003年岁末仙去,北京的允和二姐也早已不在,无法向她们求教,就盼着早日将书送达充和四姐手上,给她看到所关心并题签的这本拙著。但是越洋联系迟迟没有回音,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毕竟她年已过百。

噩耗传来,我在郊外居所怅对窗外云天,手抚她亲笔题签原件,追想她白发绾髻的淡雅风神,无语凝噎。她生前曾欲回归苏州九如巷旧宅定居而未果,如今她无骸一身轻,该可魂归故里了。

我遥祭以一本新书、一杯清茶、一瓣心香。

2015.6.22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