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春荣是天生适合表演昆曲的人。她迷恋昆曲的舞台呈现力,喜欢站在舞台灯下的感觉,包括掌声响起时的激动,也包括散场后深深的落寞。昆曲已经和魏春荣的生活融为了一体,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昆曲是一种深情,一份从容的心境:“它让我懂得了很多人生道理,因为很多戏其实是讲很多道理的,让我懂得很多道理,最重要一点让我体会了不同的人生,谈了多次恋爱。昆曲不仅仅是才子佳人,也有忠孝节义。昆曲教会你慢生活,因为现在也都讲究慢生活,古人其实很早就懂得慢生活的道理。”

推开厚重的朱门,转过曲折的回廊,有一种声音,伴着胡笳长笛荡漾开来,自园林深处传出,风雅了人世间的凡尘琐俗,成为一种美丽的辉煌,这就是昆曲。有“百戏之祖”美名的昆曲,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戏曲剧种之一,而曾获得中国戏剧梅花奖的魏春荣,对知悉昆曲的人来说,绝对是一个耳熟能详的角儿:少年即踏入戏曲舞台,有双细腻传神的大眼睛,表演收放自如,令台下的观众叹为观止。

昆曲委婉流畅,水磨般细腻婉转,如同闺阁里的小家碧玉。但北方昆曲又以其慷慨激昂,如同烈马佳人的艺术特色,闻名于世——魏春荣就来自于长江以北唯一的北方昆曲剧院,许多年前同她一起北昆学艺的姑娘们如今已大部分离开了昆曲舞台,那时人们都说她的条件最优越,当影视演员最抢手,昆曲唱不长,早晚得走——可偏偏是她把昆曲当命,从《活捉》《琴挑》《问病》《偷诗》《秋江》《写状》《斩娥》《辩冤》《赏荷》《盘夫》《小宴》等折子戏唱到《牡丹亭》《西厢记》《关汉卿》《玉簪记》《奇双会》《偶人记》《长生殿》《续琵琶》等大戏,春夏秋冬又复春夏秋冬,一唱就唱到了如今。

魏春荣学戏,从10岁开始。学戏算是巧合也算是必然,魏春荣如此回忆。“当时我对昆曲其实是一点也不了解的。因为那会儿属于是文化生活比较匮乏,戏曲也相对来说没有像现在这么好,电视也播得很少,顶多就是看看那些像越剧的《红楼梦》啊、黄梅戏《天仙配》啊,对于昆曲完全没有了解。小时候,我属于唱歌跳舞比较好的那种,算是学校里的文艺骨干——那时爸爸妈妈出去工作了三年,家里只有年迈的奶奶带着我和我妹妹,为了减轻一下奶奶的负担,家人就把我送进了戏校,理由也简单,因为学校有生活老师,放心些。于是我就考进了北方昆曲剧院学员班,踏上了学戏之路,一晃就是六年。”

魏春荣演的第一个戏,是《胖姑学舌》,那时中央电视台还录了像,“这个戏我如今一直记得,因为在当时,一个班里能够真正登台演出的很少,所以觉得很有成就感”。然而这种成就感并没有持续很久,枯燥的生活开始显示出枯燥的力量——“在学校的时候,管得很严,一星期回家一次,一星期当中不许出大门,大门紧锁着。每天就是练功,然后技术课,然后文化课。从早晨大概6点半起以后开始不断地进行。虽然辛苦,但是现在想想也是苦中作乐。我们练功相当痛苦的,尤其是拉伸那个柔韧性,我是腿偏长,腰腿都比较硬,但是属于爆发力比较强的那种,腰力劲挺好的,但是像压腿、搬腿、踢腿这方面就不行。就永远抱着脚离这儿就够不着,然后老师就拿个板子在后头勒, 使劲往后勒,特别特别疼。然后我就成心假装,把鞋弄掉,趁着穿鞋系鞋带的功夫赶紧歇歇。撕胯也是,大家都是声嘶力竭地号叫。我们那会儿男生特别坏,有砖头录音机,偷偷地把声音给录上。

学戏的日子,总是有苦也有乐:“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一天下来,练完了功,文化课也上完以后。因为那会儿没有很好的条件,包括洗澡堂什么的,就自己简单地洗一洗,下身还穿着练功服,上身穿着家里的衣服就觉得挺美的,然后就在院里三五成群地溜达,那会儿唱唱罗大佑的歌啊,听听邓丽君的歌啊,就觉得挺美的。”

天下的行当很多,唯有学戏最苦,看过《霸王别姬》电影,其实真能体会到一句词、一个身段的百炼千锤中的万苦千辛。魏春荣如何坚持下来的?其实就是心大——也许是天生就爱这个行当,不但不觉得苦,倒觉得很兴奋。“我的家人也一直都在问我,为什么能够坚持?其实我从十岁一直到现在,没有那么伟大的思想,只是喜欢,那会儿老师演《游园惊梦》,然后我们这些小孩跑花神,当时就觉得扮这戏好看,美!现在一看照片那个丑啊!但是那会儿就是觉得自己特别漂亮,恨不得不愿意卸妆,就带着妆睡觉,真就有那么兴奋。出于这种原动力,我只能好好学戏,希望能够天天化上妆,站在舞台上美美的。当时也没有想过自己有什么样的责任或者远大理想,就是觉得舞台上无比美好。”魏春荣说,自己真正感受到昆曲的魅力,已是30岁以后的事情。

魏春荣是天生适合表演昆曲的人。她迷恋昆曲的舞台呈现力,喜欢站在舞台灯下的感觉,包括掌声响起时的激动,也包括散场后深深的落寞。

“我应该是适合表演昆曲——老是有人说,因为我演过一出戏,叫《关汉卿》,我扮演珠帘秀,就是一个在元代非常有名的女演员,然后她里边有一句唱,就是我不唱戏老天生我做什么,然后有很多人就觉得这个词特别适合我,像是给我写的。我属于一旦走上一条路,就要一直走到黑的那种。”正是这种“一条路走到黑”的劲儿,魏春荣才能一直走到今天。在很多年前,昆曲有一段时期非常不景气,昆曲演员们驻场演出,台下尽是虚席。“我记得应该是20世纪八十年代末到20世纪九十年代吧,改革开放初期,各个新鲜事物都来了,而且我们走出校门了,接触社会了,一下就把我们给打散了,我们40多个同学最后留下来就剩几个了,都走了。当时我们演出,台前幕后十几二十人,台下就坐3个观众。非常辛酸,那一段时间是挺迷茫的——但是还是忍过来了。”

魏春荣也不是没考虑过做其他的事情,魏春荣也曾触过“电”,她参演过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演了袭人的表妹,露了露脸。她当时只有十二三岁,花了一天时间演了这个角色——然而她的影视生涯也只有这一天,只有这一次而已。“我要做别的事情,我感觉自己好像没有唱昆曲这么擅长,我曾经在87版红楼梦的时候演过一个角色,袭人的妹妹,红衣女孩,拍完那个以后我就再也不想拍影视剧了,我觉得那个是浪费生命,就是你拍一个镜头要好长时间,没有多少戏,一天就混过去了——我只有12岁,我得唱戏,绝对不拍这个了,包括以后有很多影视剧的机会,我都放弃了。”

内心深处,魏春荣还是喜欢一气呵成、和观众有交流的舞台演出,“所以昆曲我坚持下来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我觉得好像是舞台的魅力,包括在舞台演戏的时候观众马上给你的反馈和那种互动就很吸引你。”

“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从今后,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几句短短的唱词,再加上魏春荣的细腻表演动作,把一个不甘空门寂寞的少女追求凡人生活的心态刻画到入木三分的程度,观众的掌声也随之在大厅里响起——这是魏春荣举行个人专场演出时留下的生动一幕。在这次专场演出中,魏春荣为观众演出了《水浒记·活捉》《孽海记·思凡》和《窦娥冤·斩娥》三出戏。前面讲述的是魏春荣在《孽海记·思凡》中扮演色空的演出情景。《思凡》是一出由一人唱到底的戏。常言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魏春荣谈起演色空这个角色时,不无感慨:“要表演好色空‘冲破佛门戒律’的内心世界,唱、念、做的表演难度都比较大。我的体会是只要认认真真练功、做戏,就不会有什么可怕的。”

也就是因为这折戏的专场演出,使魏春荣获得了中国戏剧最高奖项梅花奖——三个非常吃功的戏在舞台上展现,考验演员的不光是功夫,还有演员的身体素质,包括对于戏的熟练度和对于人物的把握。“因为你同时展现三个不同的角色,所以就很吃力。而且包括中间怎么衔接、怎么穿插,这都要你自己去费脑子,其实以前都是你只要在台上演戏就好。但是在办专场的时候,有很多时候你自己要去面对一些问题,有很多人就会来问你,你需要怎么样,你希望怎么样。当时北京市就两个名额,然后各个剧院都往上推,每个剧院只是一个人,全国就十几个,不拼一拼,真的不行。”然而魏春荣自梅花奖后,其他奖更是拿了无数,“奖这个东西并不重要,而是你拿奖的这个戏,你肯定都是要排一个新的戏,然后你通过这戏对你艺术上面有一个提高,在塑造人物上面。我们一开始学戏更多的时候是口传心授的那种传统戏,到后来我们排那些新编戏的时候就基本上有导演来排,比如说我们要参加坐排,导演会阐述这个剧,然后会分析人物。自己拿了剧本以后先看剧本,找出这个人物的表演点,这个很重要,其实你只要找准了表演点,抓住了,就可以了。这是骨架,这是骨头,然后你再添肉,所谓的肉就是我们传统的成熟化的这些表演手法。每一个人表演上面都会有自己的印记在里面,属于魏春荣的那一部分,也是慢慢才显现和总结出的:“一开始还是先模仿,我的老师,蔡瑶铣老师曾经说过,说其实我们都是在走捷径,包括她,因为每一出戏都是千锤百炼,经过前一辈艺术家们在舞台上的不断实践流传下来的,然后才有了自己的感受。比如像《游园惊梦》这出戏,它一开始最早出来的可能不是这样,但是经过一代一代艺术家往下传,不光传这个戏,它还传这些艺术家自我的这种感受和体会,然后你慢慢慢慢地从他们身上接下来,你开始演,演的时候可能还是口传心授的那种演。但是经过在舞台上的实践多了以后,你开始就有自己心里的体会,然后再通过观众的回馈,而且为什么观众反馈很重要,其实观众也是一代一代不一样的,观众也是跟着时代变化改变着审美,所以你会根据这个时代加入自己的体会和东西,然后一代一代下来。所以,现在演我就有自己的东西在里头,有自己的体会,包括演的点、怎么样的手势,表情更美、更符合现代的审美。”

很多人在谈昆曲的时候,都不免会谈到昆曲从兴盛到衰败再到复兴,昆曲如何在现年轻的人或者说未来的人这个人群中去达到真正的复兴,是魏春荣思考的新内容。“其实昆曲人一直在找创新的路、找发展的路,只是步子迈得大小的问题。移步不换形,都要尝试来做。我们不排斥去做各种尝试。对于我个人而言,觉得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比如讲座,我觉得讲座是很好的一个宣传昆曲的媒介,能让更多的人知道它了解它,而且让他们知道这个不是那么难懂,有很多可欣赏的点。不光是它的文辞,还有很多很多地方让你可以欣赏,包括音乐、声腔,包括舞台呈现、载歌载舞的形式。我觉得其实宣传很重要,不光是讲座,还有多媒体的这种宣传,纸媒的,包括电视和广播什么的,就是各个方面的宣传,我觉得宣传很重要,就是酒香还怕巷子深。”的确,昆曲之美,美在唱腔,美在演员指尖,美在唱词,虽然时代场景一次次变换,传承人物一次次变迁,但转眼,残破的工尺谱,雅致的戏服,悠扬的笛声,还残留着昆曲风雅之美,唯一不同的是我们这个时代太快太快,快到不能安静坐在台下,听一曲妙喉婉转,看一阵水袖飘飘。昆曲艺术不能只是博物馆艺术,高贵典雅却不再实用是最大的遗憾。

其实昆曲的未来, 需要许许多多魏春荣的努力, 更需要千千万万的欣赏者——白先勇先生说过,作为一个中国人,至少要有一次欣赏昆曲的经历,要具体感受中国传统艺术的美,被昆曲感动的时候,那种感受不一样。

昆曲已经和魏春荣的生活融为了一体,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昆曲是一种深情,会让人明白千古情思、困顿、孤寂,不止自己一人。放慢脚步,给自己一种古典情怀,一份从容的心境。“它让我懂得了很多人生道理,因为很多戏让我懂得很多道理,最重要一点是让我体会了不同的人生,谈了多次恋爱。昆曲不仅仅是才子佳人,也有忠孝节义。昆曲教会你慢生活,因为现在也都讲究慢生活,古人其实很早就懂得慢生活的道理。所以,我现在的生活基本上就是随遇而安吧。心比较大。因为我觉得不用去强求什么,你做好自己就行了。”

“只要是为了昆曲,很多事情我都愿意去做,愿意去尝试。”魏春荣如是说。

作者: 许念念
摘自《北大光华杂志》

昆曲《奇双会》

昆曲《玉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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