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穿龙袍
1953年夏天,苏州吴江县震泽镇。
12岁的小正仁小学毕业了,却没有考取初中,他提笔给远在上海的舅舅写信:“只怪自己不用心,终于考不上中学,只得在家吃一年老米饭,真是对不起父母,对不起你们,我觉得非常惭愧。”其实另有隐情,蔡家“家庭成分”不好,父亲被定性为资本家,外婆家也是地主家庭,这两条一来,初中就难进了。
小正仁在信中恳求道:“亲爱的舅舅,报上登出了华东戏曲研究院招生的事,我看见了非常快活,膳食费和学杂费都由他们供给,这是多么好啊!您能不能有空同我到华山路1488号华东戏曲研究院去问问……”
没考取初中的小正仁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整天往剧场跑,从小他就酷爱看戏,京剧、越剧、锡剧、评弹啥都看,看后回来还要兴致勃勃地模仿,像模像样的。
“那天我父亲在解放日报上看到华东戏曲研究院招生简章后叹息道:可惜是昆曲,要是京剧招生你肯定要去考。他是京剧票友,对昆曲并不熟悉,觉得昆曲曲高和寡没什么前途。我当时就问父亲:
‘昆曲是不是跟京剧一样?’
‘差不多吧。’
‘昆曲是不是穿龙袍的?’
‘是的。’
懵懂的我心想:穿龙袍的我就要去考!”
年逾古稀的蔡正仁先生憨厚地笑了,一头银发在阳光下闪烁,回忆起往昔,他的眼里有一种意味。想想人生真是戏剧化,家庭的出身影响他上不成学,而家中弟妹多,生活困难,父母便只好同意他学戏,一切似乎注定了今生他与昆曲割舍不了的缘分。
蔡正仁先生近照
对大上海的向往,去大城市读书学艺的愿望让小正仁瞬间长大,他开始规划自己的人生。小正仁只身奔赴上海。清晨从震泽出发坐上小火轮,到嘉兴再换乘火车,傍晚时分赶到舅舅家。
闯过初试进入复试,小正仁选唱《二郎山》,这首歌调门很高,唱到一半感觉不过瘾,居然要求担任伴奏的辛清华老师再起高点,唱到高亢处,只听胡琴“嘣”地一声,承受不了高音,断了一根弦!就这样野生野长、土里土气的小正仁凭着平时学会的一曲《二郎山》、一段“秧歌舞”,一路过关斩将,最终脱颖而出!当时几千名报考的学生中只录取60人,可谓百里挑一!
1978年昆曲《白蛇传·断桥》,蔡正仁(右)饰演许仙
《白蛇传》蔡正仁饰许仙
“百戏之祖”的衰落
羽菡(以下简称羽):您是第一届上海市戏曲学校昆曲班(简称“昆大班”)的学员。“昆大班”是上海戏校行当齐全、学戏最多、成材率最高的班级,诞生很多昆剧名角。当时历史背景如何造就您们这代曲艺家的?
蔡正仁(以下简称蔡):“昆大班”是很特别的一个班,正如你说的出了很多人才。我们是1954年进的昆曲演员培训班,最早的名称叫“华东戏曲研究院”。昆曲在解放初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了,可用四个字“奄奄一息”来形容,1950年前后,全国没有一个昆剧团,只剩半个,很可怜了,再不抢救再不采取措施,这个剧种就消亡了。党和国家领导人高度重视,周总理发表讲话“昆曲是江南兰花,应受到重视。昆曲有很多剧目,要整理改革,很多民族财富要好好发掘、继承,不能埋没。”因为昆曲发源地在上海、苏州这一带,于是决定成立华东戏曲研究院,开办一个昆曲演员训练班,招60名学员,我就是那个时候去考的。
羽:风光了200多年的百戏之祖为什么会衰落,最深层的原因是什么呢?
蔡:从戏曲历史上讲,昆曲自元末明初发轫,占据了明代中期至清代中期剧坛的半壁江山,曲调唱词高雅,声律谨严,非一切歌曲戏剧所能及。随着清代末年京剧的不断南下,昆曲自身的典雅深奥,从剧作到表演各个方面日渐脱离群众,演出市场不断萎缩,上演剧目的急剧减少,其生存和传续便困难了。而京剧通俗易懂,适应各阶层观众,就取代了昆曲的地位。昆曲的衰落导致大批昆曲演员改唱京剧,到解放初期,全国只剩下20多位昆曲艺术家,而且都无法生活,只能依附在别的歌舞团。
羽:昆曲离当代人的审美需求相距甚远,她太多的“清规戒律”让今天的人们玩不转,无法流布而濒危。贵为百戏之祖的昆曲至今没有形成流派,这与它缺少个性有关吗?是否也是昆曲衰落的一个原因?
蔡:对昆曲来讲没有流派的问题确实很特别。昆大班成立时昆曲已经快活不成了,一些传字辈老师平时都不唱戏了,演出很少,流派从哪来呢,昆曲缺乏产生流派的基础。形成流派一定要具备条件,就像蒸馒头,蒸到十分钟拿出来没熟,一定要蒸到20分钟才可以。昆曲的衰落没法产生流派,两者是互为因果的。然而,昆曲老而不僵,衰而不亡,即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依然艰难地生存着。
《贩马记》华文涟漪饰李桂枝,蔡正仁饰赵宠
承前启后的“昆大班”
羽:你们是肩负振兴昆曲重任的一代,都有哪些老师教你们?
蔡:上海集中了水平一流的教师队伍,有十几位昆曲传字辈老艺术家:沈传芷、朱传茗、张传芳、华传浩、郑传鉴、方传芸、周传沧、薛传钢、王传蕖……现在回想这些老先生,我越来越佩服他们,他们是浑身有本事,但没处施展,就把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他们的年龄在四十五六岁至五十五六岁之间,是人生最好的年华,尽心培育了我们“昆大班”。
羽:“昆大班”人才济济,是什么因素造就了“昆大班”?
蔡:首先,党和政府确立了扶持昆曲事业的方针,大力培养昆曲人才,一班一班地招,由最初的上海昆曲艺术训练班,渐渐地浙江、江苏等地也分别成立了浙江昆剧团、江苏省昆剧院、永嘉昆剧团。北方也建立了昆曲剧院,其代表性人物有韩世昌、白云生、侯永奎等众多大家,这样南北呼应,奄奄一息的昆曲逐渐兴盛起来。第二点,全国最好的昆曲表演艺术家成为了光荣的人民教师,他们不遗余力地培育我们成才。
第三,有好的学生苗子。昆大班的家庭成分都不大好,值得一提的是我们的校长周矶璋,他是个老革命,半条腿残废路不能走,但他对昆曲的贡献非常大。在招昆大班时他说了一句话(因了这句话“文革”中他被狠批):“唱戏主要看学生的自身条件,不要去管他的出身怎样,他的条件不好长得不好,招来做什么?只要他是块料子,我就要!”我们进了学校后,上面来的人一看,怎么昆大班大多是资本家、地主出身?他们没有想到,当时家庭成分不好的这些孩子,他们的家底,所接受的教育都比工人、农民出身的要好得多。
昆大班跟俞振飞(中)学戏
昆大班学生艺术生活60年合影纪念
昆大班作为演出骨干的昆剧《长生殿》是昆剧史上的辉煌巨作
在当代中国戏曲界,“昆大班”是一个极为光彩响亮的名号,2014年恰值昆大班学生艺术生活60年纪念。他们1954年入学, 1961年毕业,全班五六十人中竟然涌现出十多位出类拔萃的一流和超一流的昆剧艺术家。像演小生的蔡正仁,演老生的计镇华,演净角的方洋,演武丑又兼导演的张铭荣,演文丑的刘异龙,由演员转向音乐的顾兆琳,演旦角的华文漪、梁谷音、张洵澎、蔡瑶铣、王君惠、张静娴,演武旦的王芝泉,演女小生的岳美缇等。
最年轻观众
羽:2001年中国的昆曲艺术申遗成功,她之所以被列入“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是她拥有极高的艺术价值。我们应该如何弘扬昆曲?
蔡:昆曲对中国乃至世界都具有积极影响,对我们民族人文精神的建构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我以为,弘扬昆曲“出人出戏”,是抢救、保护和发展昆曲艺术的一个非常关键的措施。一定要把剧团搞好,你一部戏都排不出来或者排出来的质量不好,那这个剧团就很难维持。
羽:“出人出戏”这四字非常精辟。您自己也投身其中,身体力行教学生,培养了一批青年艺术人才。
蔡:目的就是希望他们成才哪。现在大家都知道还有黎安、张军、沈昳丽、倪泓、谷好好、吴双等一批生力军挑起了大梁。可喜的是上昆以《牡丹亭》和《班昭》连续两年入围国家精品初选剧目。剧团还通过以老带新,排演了《墙头马上》《司马相如》《牡丹亭》《长生殿》《钗钏记》等青春版剧目。
现在昆曲观众的变化也很大,你到剧场看看,年轻人特别是女孩子多。有的80后一度是越剧“粉丝”,如今狂热地迷恋上了昆曲,一批大学毕业的白领很热衷于追昆曲,这是近十年来产生的一个很特别的现象。昨晚我去小剧场看《夫的人》,我一看,剧场内黑头发涌动,年轻观众的比例已高达80%,真令人欣喜!
几年前我们排《长生殿》4本,因为洪昇著《长生殿》折子戏有50出,不可能全演,就精选了35出分四个晚上演,观众如看完4本基本上一周内天天要来看。当时我任团长,宣传部、文广集团的领导一直担忧地问我:这四本《长生殿》会有人看吗?兰心大剧院将近800个座位,四本连演五轮共二十场,我也觉得心里没底。没想到观众越来越多,一些观众看一场不够,看完了四场,又把亲朋好友邀来同看,真让人惊喜哪!以前我们团排《长生殿》,一个晚上演三场四场就结束了,演一场赔一场,此次演完没赔反赚。
羽:阳春白雪还是有人爱的,古老的昆曲在现代社会渐渐焕发出它的魅力。为什么现在昆曲观众和以前的不一样?
蔡:当时很多媒体对此也很感兴趣:记者们展开了现场采访,在观众进剧场时进行问卷调查,也有中场休息时找观众访谈的,还专门搞了一次民意测验,调查资料有厚厚的一大叠,我们全部看了, 20-30岁的年轻人占了60%,大多是大学水平,这个比例超过了上海所有其他的剧场,这些观众的审美、情趣、格调都不一样,他们发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美,而昆曲日益成为一种时尚和高品位的象征。
历史好像绕了一个圈。当戏坛需要高雅时成就了昆山腔,当戏坛需要通俗时,滋生了地方戏,昆曲走到了厌听的这一天。但有时真理在少数人那里,自有坚定的昆曲守望者,传承着数百年来培育起来的高雅昆曲基因,一如既往把高雅格调进行到底,而保持了一方艺术高地的纯净,昆曲才成为后来的世界级文化遗产。昆曲火苗一旦点燃,枯木逢生,星火燎原。
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进入90年代,蔡正仁等艺术家都已是知天命之年。接班人的问题,成为上海昆剧团的头等大事。因此,当1993年“昆三班”学员时隔30多年后的又一批专业昆曲学员从戏校毕业、进入“上昆”当演员时,蔡正仁等剧团领导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此后的工作重点转移到这批青年身上。从“昆三班”到“昆五班”,已步入古稀之年的蔡正仁,教导了三代小生。
2007年,蔡正仁卸任上海昆剧团团长,退休后他似乎更忙了。
羽:介绍一下您退休以后这些年来的情况吧
蔡:我退休到现在八年了(67岁退休),忙啊,昨天你们来找不到我,我天天在团里上课。一批学生从戏校毕业后分到咱们上海昆曲团,昨天呢已帮助学生排好一出戏,所以今天上午有空了。
羽:这是昆五班吧,您给学生上课具体讲些什么?
蔡:教戏,一出一出地教给他们,学校里学得少了,来到上昆剧团要补补课的。
羽:除了教戏,您还要外出讲座,前几天在梅陇文化馆做了《昆曲小生的表演艺术》的讲座。我知道这是由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和上海梅陇文化馆联合举办的“馆员讲坛”活动,您讲述昆曲表演的舞台实践和小生的表演艺术,深受大家的欢迎,台下坐了好几百人哪。
蔡:讲了两个多小时,光讲观众们觉得不过瘾,还要唱几段表演几段。
羽:退休这么多年您还在不遗余力地为弘扬昆曲做贡献,您辛苦了!除了上课、讲座,您还要演出,我已经预订了这个月底您主演的《奇双会》。
蔡:《奇双会》在上海天蟾逸夫舞台演出,我的感觉是退休以后比不退休还要忙,忙是好事情,生活充实,我们这种人停下来什么事也不干很难受的。
羽:你这是退而不休。
《奇双会》(从左到右:李春、金锡华、史依弘、蔡正仁、郭毅)
“杰出贡献奖”
羽:最近好多老戏新编,加入现代元素,您怎么看?
蔡:得看他怎么编了。戏说不能胡说,有些人把昆曲非常有特色的东西去掉了,那是反其道而行之,一味的标新立异,这种人绝对不会成功。
羽:这就是一个如何传承如何创新的问题,您认为怎样做是最好的传承?
蔡:必须保持它纯正的经典品味。创新,必须是在继承基础上的创新,没有这个基础瞎创新是不行的,你说你的“创新”能与昆曲比吗?昆曲作为前人心血积累了四五百年的艺术传承,都不如你一拍脑袋的所谓“创新”厉害吗?这种人实际上不懂传统,不了解传统。瞎创新肯定是昙花一现,甚至连昙花一现都现不了。创新有很多因素。当然,因为历史的局限,现在我们眼界宽了,明显觉得老的剧本有些不足,将它改进是可以的。
羽:您在艺术创作方面得过很多奖项,曾荣获文化部文华表演奖、第四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及第五届上海戏剧白玉兰表演艺术主角奖等奖项等。2008年当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2014荣获第六届上海文学艺术奖“杰出贡献奖”。请问您最看重哪个奖,为什么?
蔡:对我来说,第六届上海文学艺术奖“杰出贡献奖”含金量很高,这个奖上海有十多年没评了,评选范围不只戏剧,文学、影视、音乐舞蹈、美术等领域都有,评审极为严格,整理了我们的大量资料,请了一些很权威的评委,最后是无记名投票。
羽:真不容易,你作为戏剧表演艺术家,荣获这个奖是对您一辈子执著追求的肯定,乃“众望所归、实至名归”。
在蔡正仁案头有一本俞振飞老师赠送的昆曲工尺谱《粟庐曲谱》。在清末明初清曲界,俞振飞之父俞粟庐代表的是南方昆曲清曲的最高典范,他以精雅的叶派唱口成为当时执海上昆坛牛耳的人物。
《粟庐曲谱》可是蔡正仁的宝贝,走到哪里都揣着它,温习、拍曲都用得着,因为经常翻阅书脊已经脱了线。这公尺谱也是中国的一大文化遗产,细看每一章均用蝇头小楷写就,字字匀称端庄,风格清和俊雅。公尺谱上有蔡正仁的铅笔眉批,他仔细地标上了某段曲子所用的时间,注明演员演出时穿的服饰、舞台道具,还在不同角色的念白处画了圈,他说这样可以一目了然,他的左眼因灾难连连已经失明,现在他最遗憾的是不能自己完成化妆。
抚摸着这本公尺谱,蔡正仁深情地说:“《牡丹亭》是昆曲剧目中的最高境界,《游园惊梦》这曲子多好听,它的音乐它的唱,让你感觉到“此曲只因天上有”,每当曲声响起我人都融化了……”那一脸沉醉,恰如《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在梦中寻觅到了她的爱情。
《牡丹亭》蔡正仁饰柳梦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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