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之声——2005名家名曲广东演唱会》观后
许石林
“你看过去的人写的唱词,好懂又有韵味!”坐在我旁边的朋友牛安先生很投入地欣赏着台上演员的唱腔和表演,忍不住在我耳朵边飞快地低声说了这一句话。等到节目转换、主持人上场的时候,我又飞快地凑到牛安兄的耳朵边说了一句:“过去写戏的人都把自己当宰相之才呢!舞台就是他们的乾坤、是他们施展人生抱负和理想的天下,有了这个胸怀,写出来的就不一样。”
我还想对他说的是:传统戏曲的题材类型化、表演程式化应该说源于戏剧主题的统一和稳定,即唱人生悲欢,宣扬“忠孝仁义”,给观众的是感受舞台上戏剧人物的命运,比照、检点自己的命运。甚至可以说:戏剧就是对人生、对我们不得不接受的人生方式和命运安排的反动、修正、甚至革命!过去写戏的饱学之士,和台下的文盲观众在戏剧的氛围里、在戏剧的语境里是平等而息息相通的,他们写戏,心里装的是台下的文盲观众,是为人民服务呢。
比如,当河北梆子演员许荷英凤冠霞帔上场的时候,她展现的是受尽苦难、饱尝艰辛的古代妇女王宝钏,终于“熬出了头”的幸福和喜悦,豪迈亢亮的燕赵之声在欢快的节奏中,仿佛将人生的幸福从舞台上慷慨地流泻到观众席上去了:“金牌调银牌宣,王相府来了我王氏宝钏!……寒窑里受罪十八年,等着等着我做了皇后!”—这就是对贫寒人生的反动,它告诉你,你会有希望,连可怜的王宝钏都有那么好的归宿,所以台下人无论如何艰难都不能放弃人生的希望。而且,在戏剧的氛围里,现在就提前支付给你舞台上的虚拟幸福,在许荷英的唱腔和表演里分享人生的大喜!当然,也在《写状》里,感受杜十娘的大悲。在大喜和大悲的两极中间,是台下人的庸常混沌人生,是顾不上辨析,也无力整饬的凡俗人生,正需要在戏剧的氛围里修正。你被戏剧反动了,被戏剧修正了,所以你认为好听,且受感动。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林冲家破人亡,被发配沧州,风雪之中,他向命运、向天地发出了愤怒的拷问,可是苍天回复给林冲的是寒风大雪和沉默。林冲几乎是向苍穹一声高骂:“莫非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这是台下遭受权奸挤压迫害的观剧之人借林冲之口的集体呐喊;也是台下观剧的权奸对自己权奸生涯的戏剧反动,将人性的光辉瞬间闪回。
《春闺梦》是深受昆曲影响的程派剧目,昆曲的典雅妙曼、严格细腻而又松弛自由的表演被很好地借鉴过去。才子佳人、爱情悲欢是传统戏曲的大题材。爱情的本质需要人对爱情上不封顶地、永不厌倦地忠诚和养护,而平常人生的习惯和结果却往往是“媳妇娶过房,爱情扔过墙”。这是爱情的悲哀,人生的尴尬。因此,需要在特定的戏剧氛围里,用戏中人的心声,表达人对人生尴尬和爱情悲哀的怨怼,即需要戏剧帮助人实现对这种宿命的反动。这种反动着人生的戏剧,呈现给人的却不仅仅是爱情那么狭隘和偏执,它弥漫着别样的况味—《春闺梦》(张火丁演唱),丈夫新婚次日便被抓去当兵,并已然战死疆场,“可怜无定河畔骨,犹是深闺梦里人。”思念和忧虑中的女人与丈夫在梦中相会,却也免不了嗔怪男人:“自古男儿多薄悻,误人两字是功名。”在爱情的语境里,女人是执着的,同时也是不免偏执的。这两句表达埋怨和悲叹的唱腔,与《牡丹亭》(张静娴演唱)里的杜丽娘表达的是同一种对人生的反动:“喜的是一宵恩爱,被功名二字惊开。”人生离不了功名,功名组成了人生,正因如此,人才需要在戏剧里对汲汲于功名的人生做反动与修正。在品味了程派的幽远婉转和昆曲的典雅美妙之后,去继续汲汲于我们的功名人生。
一个戏剧发达的民族,必然是饱蓄了人生况味的民族。民族戏剧的命运,取决于本民族愿意怎样过未来的生活。传统戏曲这张旧船票,能否兑换成新船票,不得而知,但装裱起来,装点未来的“好日子”,也是可以的。它可以在艺术的语境里,撇开利害关系,对凡俗庸常的人生,做“没有用处”的反动。交流信箱:xusl@szed.com
(摘自 《深圳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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