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剧只有成了小众艺术即成为极少数人的个人爱好,它才成为昆剧;也可以说,昆剧是挑剔观众的艺术,它挑人——世界上许多精妙的艺术和美好事物都有这种脆弱敏感的生存前提:遇人不淑、碰不到知音,它宁愿死去。这是我对昆剧的理解。这就是说,昆剧原来的生存模式就是在极其少数具有极高文化修养和艺术鉴赏力的人中间,被这些人欣赏和供养着,成为稀世妙品。
昆曲的衰弱和中国文化的衰弱是同一脉搏的,传统文化断裂之后,整体上能够供养这种艺术的土壤显得贫瘠了,它自然就长不好。上世纪三十年代,昆曲已经极度衰弱。因为它不苟且,因为它特挑剔,面对潮流总是狷介有所不为。据张中行先生写道:昆曲名家韩世昌说他没有事干,在家里闲着,穷困着,也不去应邀唱别的戏,比如京剧。他说,总觉得京剧的词儿太粗俗,张不开嘴。——这就是昆曲的性格。
其实,欣赏昆剧就应该触摸到它这种性格,世界上应该有一种艺术,其脆弱精妙到接触它的人多,它危险;没有人接触,它也危险。昆曲便是。
但是,越是这样,昆剧便越让许多人产生想法,比如振兴它的想法,希望更多的人能够走近它、喜欢它。解放后,浙江昆剧院一出《十五贯》,救活了行将消亡的昆曲。但同时给浙昆人上了一个发条,即一定要继承这种光辉历史传统,代代出好戏出精品,振兴昆剧。意愿当然是好的,新编大戏并荣获“国家舞台精品剧目”的《公孙子都》就是这样产生的。
我在剧场所接触的观众没有人不说它好的,即便是很挑剔的观众,也说;昆剧能把武生戏演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厚道绵绵,就让我不敢说出自己对这戏的真实感受。
它当然是很好看的一出戏,比传统经典昆曲热闹,能抓观众。它节奏紧凑,不像传统剧目那么松散芜杂,但它比传统剧目明显显得牵强。比如郑庄公得知副帅公孙子都阵前暗箭射杀元帅颍考叔,却要从政治上考虑、从君王驭人的角度考虑,他要让公孙子都畏威怀德,一心为他卖命,就让执掌刑名的祭足大夫去找机会给子都透风。二人在路上相遇,并邀请上车闲叙。这一段戏看上去是很好看的,一来一往,皮里阳秋,观众是觉得有意思极了。但不用细想,就感觉还是显得太白了,这是这个时代艺术普遍趋向露骨的标识。其实,这是多危险的事儿!祭足大夫说话连皮里阳秋都不应该算,也不能含沙射影,而要巧妙地攻其心又不能让对方丝毫觉察。这样一说,再看这段戏,显然是太露骨了——这就不是昆曲的事儿,昆曲就是不能露。
另一处,即表演我期待着子都伐郕得胜归来,但因为良心未泯、善念尚存,恐惧、矛盾和痛苦诸多心理情绪煎熬着,他终于崩溃。这原本是给演员的表演预留了多大的空间!可惜只是子都盔歪甲斜、带朗袍松、失魂落魄地上来,像话剧演员一样,表白了自己欲了结一切的心愿。为什么不让他疯?而要让他表现得明白而顿悟似的?为什么把考叔的鬼魂改编成梦中相遇?其实鬼魂戏有看头,如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就有鬼魂这种超现实的元素出现在戏剧里,去掉这些,反而把人物及角色弄逼仄了、弄小了。子都说完了自己想说的一切话,最后从高台上一个翻身下来摔了个漂亮的僵尸,算是露了一下玩意儿。看过京剧《伐子都》的观众就可能会不太满意,因为缺少大武生在这出戏里的精彩唱腔和高难度的扑跌动作——那不是杂技,那是戏剧内容。这显然是受了话剧导演的误导,注重所谓内涵,其实戏曲看的就是形式、看的就是玩意儿,在戏曲里,形式就是内涵。
《公孙子都》来自传统戏《伐子都》。《伐子都》是中国戏曲里非常罕见难得的一出戏,它没有明确的高台教化主题,它的重点在表现人的心理和性格。《公孙子都》看重的应该正是这一点,但却在表现中,恰恰避开了这一点。因此,尽管舞台上声光化电、又冒烟又打闪地,算是过得去,但对昆曲和昆曲观众来说,不过瘾。(许石林)
(摘自 《深圳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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