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方剧团的生存样本

王智全的眉头皱了起来。

“天这么冷,谁还看戏?”面对请戏女主人的质疑,这个总是面带笑容的县级剧团团长一个字也答不出。

进入11月,连日的阴雨,让旱了半年的山东龙口有了些海滨城市的味道,却也带来了初冬的寒凉。

龙口市石良镇小金家村的演出,早在几个月前就定了下来。主家是位吕剧迷,儿子结婚,自然要请龙口市里最好的吕剧团,连演两场。

作为为数不多的私人邀请,王智全不敢怠慢。出发前,考虑到不久前在邻近的村子演过一场戏,又匆忙地换了今年夏秋的主打剧目《迟开的玫瑰》。

换道具、搬箱子、拿坠琴……忙乱过后,中午12:30,演出车队准时出发。

一台载有45位演职人员的大巴车,一辆装满道具服装的舞台车,这是龙口市吕剧团下乡演出的全部家当。

小金家村离剧团所在地不过20多公里,可一路上却不少颠簸。在村口一处刚刨完的红薯地旁,舞台车刚停稳,便发生了开头那一幕。请戏的女主人告诉剧团,天气太冷,今天不演了。

剧团不得不妥协。回到车上,王智全满脸无奈地通知:“演出延后,下周三再来。”小演员们背地里比起了“V”字手势——晚上可以不用穿着单衣挨冻跑龙套了。比起每场20元的下乡补助,意外得来的周末显然更具吸引力。

返程的大巴车上,一半热闹一半沉默。

热闹的是小演员们,兴奋地讨论着晚饭、淘宝、宿舍里养的小狗……用戏曲演员特有的高分贝大嗓门笑闹着。沉默的是王智全和老演员们——在演出淡季,延后可能意味着演出取消。而这个月,因为天气原因,已经延后了三场戏。

下乡演出,一场戏6000元。每年的演出旺季一直持续到9月末,好的年头一年能演180多场戏,去年也有166场。而今年,眼见进入11月,剧团才演了153场。

王智全深深叹了口气。养活一个60多人的县级剧团,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舞台背后

每天上午8点,龙口市文化馆二层角落里的三间房准时喧闹起来。

新招的学员们在把杆前伸展筋骨,双飞燕、顺风旗、反蹦子、平转、大跳、飞脚、翻身……学员们排着队,伴着“哒哒哒”的木鱼声走起圆场。主演们聚在房间的另一侧,排练来年正月要在党校礼堂上演的两部大戏。90后的学员,80后的主演,是吕剧团的主力军。

整个上午,排练都耗在张馨予出场的几个动作上。新戏《柳河湾的新娘》移植自秦腔,是一出抗战戏。她演的大家闺秀新做了一双鞋,想送给暗恋已久的长工石头。

“小闺女哪能迈这么大步子?”

“你这肩要打得开,出场才漂亮。”

面对导演的反复纠错,张馨予几次尝试都不得要领。作为一名开朗爱笑的90后,想要把握属于上个世纪的温婉俏皮,确实有些难度。

走廊外,拉坠琴的迟乃二正跟着师父磨曲子,两把坠琴的共鸣箱里都塞着小毛巾,咿咿呀呀的琴声传来,音色并不清亮。

“屋子太小,怕打扰到他们排戏。”迟乃二轻声解释道。场地有限,除了主弦和司鼓,乐队只有在彩排前才能全员到场练习。

练完基本功,小演员们聚在离排练厅最远的一间房里学唱腔,或者在二层大厅里吊嗓——大厅空荡而凌乱,几周前,一家武术学校刚从这里搬走。现在这个两层高的小楼,多数场馆还空置着。

午休时间,剧团下班。排练厅里只有张馨予反复走着圆场的身影。

进团5年,这个月工资刚从1900元涨到2200元,24岁的张馨予经常觉得自己站在人生的岔路口。有时演出累极,排练遇上挫折,她会叹息:“干点什么赚得不比这个多呢?”

做生意的母亲却觉得这份工作虽辛苦,但稳定,劝她留下来,也许能熬出个编制。可没料想连1998年进团的台柱子颜萍都还“没解决编制,评不了职称”。

“而且我们没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她进团的5年里,剧团就搬了3次家。

原先的剧院拆迁,重建遥遥无期。每年正月演新戏,都要借用市委党校礼堂。

徐传惠也有同样的感受。孩子日渐长大,开销渐多,她还在团里演着二号角色,拿着每场三四十元不等的津贴。家里的主要收入,一半要靠同在剧团的丈夫兼职做婚礼主持。

团里不少年轻人闲暇时间会兼职干婚庆,补贴家用。嘴皮子溜的能做主持,一场婚礼下来多则两千,少则一千,遇上好日子连着接几单,就相当于在剧团干上好几个月。这几年电商火爆,大家又纷纷在朋友圈卖起服装鞋袜进口食品。

为什么还要留在剧团?张馨予想不清,徐传惠也说不明。

因为迷茫,因为安稳,也因为舍不得这个舞台。

张馨予说,看到演出时观众们的热情,再困再累,登上舞台就来了精神。

徐传惠也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登台演出的情形,刚张口唱了一句,台下一片叫好声。她竟硬生生呆立台上,忘了唱下一句词。

性情内敛、一向冷静的她第一次感受到舞台的魔力。

生存之路

剧团里每位老团员,回忆起剧团最辉煌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都会提及一个数字。

“7000。一场戏卖出7000张票。”前任团长邹忠利记得,有一年下乡演出,能容纳5000人的场地,却卖出了7000张票。没能进场的村民和检票人员起了冲突,剧团只好当场允诺,第二天晚上为这2000人加演一场。

最好的时候,剧团曾达到百人规模。分两个队下乡,还常常一票难求。

但每个人都知道,那是个回不去的时代。

电影、电视还未走进寻常百姓家,戏曲是那个年代里最贴近老百姓,也最普遍的娱乐方式。

“我们走到哪儿,观众跟到哪儿。”导演李文杰1970年进团,经历了从只演样板戏到复排古装戏的年代。一年演出300多场,演出最密集的正月要演近90场戏,每天三场雷打不动。复排的吕剧名戏《李二嫂改嫁》《姊妹易嫁》《逼婚记》《双玉蝉》几乎人人耳熟能详。

“5台平车装着道具、服装,自己背着行李。打行李卷一下去就是一两个月。”李文杰记得,那时候下乡全靠步行,住过牛棚,住过打麦场上收粮食的小屋,也住过学校教室——放下铺盖卷就是一张床。

“那时候的人能吃苦,从不觉着苦,老能挨了。”李文杰也说不清为什么,就觉得“人人身上攒着一股劲儿。观众给的力量,掌声也好,痴迷劲儿也好,演员就是不觉得累。”

进入上世纪80年代,日渐多样的文艺形式冲击着这个古老的行当。作为山东地方最具代表性的剧种,吕剧流行于山东、江苏、安徽、东北的部分地区,是中国八大剧中之一。据统计,自新中国成立至今,山东省先后成立的国营专业吕剧院团总计49个。目前只剩下18个,另有8个剧团以演出别的剧种为主,兼演吕剧。完全消亡的吕剧团则高达23个。

那几年,演出场次年年锐减。对外售不出票,只好挨个跑村子、拉关系。为了机关单位能包场演出,剧团写了不少宣传意味浓的“小戏”,赞扬各个科局在地方的政策。

“老百姓不爱看,更不买单。”邹忠利回忆,最低潮时一年演出六七十场戏,每场观众也不过一两百人。

演出机会少,工资常年只能发六到八成,不少演员另谋出路。因为解决不了编制,1998年招来的20多位学员,最后留在剧团的只剩3人。

2008年退休的老团长李志芳,带着剧团闯过了新世纪之初最难熬的几年。那些年他一边拓展演出渠道,一边向市领导反映情况,希望能增加拨款力度。可改制与否悬而未决,经济效益又有限,地方政府很难真正大力支持。

“这几年,尤其是十八大之后,政府搞购戏下乡,剧团好过多了。”另一方面,人们厌倦了总围在电视机前,对文化形式的多样化又有了新的需求,戏曲重回大众视野。

谁在看戏

“等这批观众老了,谁还看吕剧?”

十年前,还在乐队吹笙的王智全,看着台下平均年龄超过五十岁的观众,心里画下一个大大的问号。

十年后,当上团长,仍在乐队吹笙的王智全,却把这个疑问从心头抹掉了。

“十年前来看戏的观众四五十岁。十年后,观众还是四五十岁的。人到了一个年龄段,自然而然就会喜欢上戏曲。”   

剧团的铁杆戏迷不少。有公务员、退休教师,也有下水道工人……剧团最忠实的戏迷姜春玲,一年能随团下乡看完一百多场戏。平日里除了做家政,她不是在看戏,就是在去看戏的路上。

对于观众,老团长李志芳最深的感触则是:“最爱看戏的,恰恰是那些花不起钱看戏的。”越是偏远的、难得请戏的村子,观众们越是热情。

戏曲市场的供需不对位,观众群尚未形成买票看戏的习惯,将剧团全然抛向市场,结果必然是想看戏的看不上,想演戏的没处演。李志芳认为,吕剧要发展,“还是要靠地方政府的支持。”

尽管资金紧张,王智全也要想尽办法让铁杆戏迷能多看几场戏。每一位忠实粉丝,都是对剧团、对演员的莫大鼓励。因而每年正月演出季,铁杆戏迷都能“刷脸”入场。

然而,王智全有自己的困扰,戏曲创作现在后继无人。

除了改编移植其他剧种的剧目、偶尔创作一两个“小戏”,剧团多年没能排出一场原创“大戏”。整个剧团上下,能作曲的只有王智全一人,而编剧,早在多年前已从文化馆退休。因为待遇不高,也一直吸引不来合适的创作人才。

年前,剧团本打算编排一部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的剧目。谈好了剧本,从外地聘来优秀导演,可实地考察时,导演看了看党校礼堂的小场地,直接甩下一句话:“你们演不了”。

王智全也和山东省吕剧院、烟台市剧团的朋友们交流过。大院团人才储备齐全,有专职的编剧、作曲。排出的戏是好看,场面大、气势足。可这些戏因为无法适应走乡串户的需求,基层剧团想演却不敢演:“光是跑大兵的就有二三十人,不说人手不够,舞台车也站不下呀。”

“咱们吕剧就是农村戏,就是要脍炙人口、婆婆妈妈,讲述小人物的喜怒哀乐。剧团不能只为领导、评委写戏,要给老百姓写戏,要演老百姓喜欢的戏。”

好戏多磨

11月11日上午8:00,大巴车摇摇晃晃地向小金家村再次出发。

一路上状况不断。发车前,司机发现舞台车电瓶漏电,匆忙更换电瓶,大巴车只好先出发。哪知道车刚发动,一通电话又惊醒了昏昏欲睡的众人。

演员张欢全程盯着手机,神色格外凝重。姐姐张琳琳在赶往剧团集合地的路上被拖车绳挂倒,姐夫还在赶去现场的路上。而今天的两场戏,张欢的戏份都很重。

大巴车在出事的路口匆匆驶过时,众人焦急地盯向窗外。

“琳琳姐!琳琳姐!”坐在后排的小学员突然指向道路左侧,众人又赶紧向左侧窗口望去。远远看到姐夫扶着姐姐坐在路边休息,张欢默默松了一口气。

这还不是最坏的情况。最严重的一次,全团都被流感传染,边挂吊瓶边化妆,上场拔针头,下场再接着扎针。

“不管什么情况,只要底下有观众看,你就得接着演。有时候下大雨,你以为观众要散了,过一会他们又举着伞赶回来。”

主演颜萍最怕夏日雨后演出。舞台灯一亮,周围各式各样的小飞虫全都涌过来,在舞台上密密麻麻叠了好几层,刚张开嘴嗓子眼儿就被飞来的小虫卡到……

每位演员都有讲不完的舞台笑话:大风天演出,道具被风卷向观众,人群里冒出一声“救命啊”,钱没挣到却赔了医药费;天寒地冻只见嘴哆嗦却吐不出台词;三伏天下场擦汗却带回满脸纸屑……每段笑话里,都藏着辛酸。

大巴车停在红薯地前,车轮在泥泞的地面碾出深深的辙痕。空地上早有观众搬着马扎等候。

听说剧团来了,越来越多的村民抱着孩子、骑着农用三轮赶来,包着黄头巾的身影从村口一直蔓延到大巴车前……

工作日的上午,观众多是老人。偶尔有几个年幼的孩子挣脱爷爷奶奶粗糙的手,走到演员面前,嘬着大拇指、红着脸,瞪大了好奇的眼。

旁边的粉丝厂,几位来自临沂的工人边晒着粉条边看热闹,看惯临沂地方戏的他们,是第一次遇到吕剧演出。

演员们搬出桌子,支起镜子,掀开公用的化妆箱,熟练地往脸上涂抹凡士林。粉扑儿在演员手中翻飞,空气里瞬间扬起各色粉尘,香腻的气味四散开。

一个多小时后,舞台车姗姗而来。

搭台子,换服装,忙中有序。

上午10:30,开场的锣鼓点终于传遍了小金家村的田间地头。(记者刘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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