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村子里都要开台唱戏,他们把开台唱戏看作是村庄的脸面,村庄的荣耀。一年能开上两台戏,村庄里的人外出走动都恨不得仰着脸,所以,台上锣鼓家什一响,台下黑糊糊清一色核桃皮般的脸上,会漾开一片儿十八岁春光。
一台戏,短促的热闹,闲月闹天的阶段,庄稼人看回头,看得情趣盎然那才叫好。这不,天才麻麻亮,汉子就扛着板凳占位置了。女人们傍晚等不及吃饭叽喳喳早已在戏台下闹开了,男人允许女人在唱戏期间放松几天。那样的时光,是村庄人潮喧闹的季节。”--葛水平
记得我小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情形,秋后村里开始排戏,心里跟着开始升出的期待真是魂牵梦绕,直到过年的鞭爆响起来,集市旁的戏台上锣鼓槌琴也响起来,期待才落在地上。
2012年冬,几场大雪给了乡村一些梦幻般的色彩,弥河东岸这个叫屯田的村庄因着这条河,因着弯曲延伸的河堤就更有了别样的韵致,白雪覆盖住原野,冰天雪地一片寂静,几十年前,一群村人们在清晨的河岸上吊嗓子,习武、跑场子,一招一式,一板一眼都曾那样痴迷狂热,如今那些当年人都已老了。老吕剧,这个现在已经沉寂了的剧种就是从这里开唱的,曾经在这个村庄里盛衰繁衍几十年,那些人,曾在弥河岸旁轻甩水袖,咿咿呀呀,增添了那些岁月,那些时光无限光华!今天,我们走进村子想再从这里寻找到一些吕剧当年的灿烂春色,白雪铺在丛丛的树隙间,阳光照在雪地上晃动着一片晶莹。
【访谈者按】简介口述者的身份和生活经历
葛树界,68岁,屯西村人,七八十年代任屯西村支部书记,爱好戏曲,现赋闲在家,每天与戏曲二胡为伴,弹唱娱乐。当年也曾登台演出。
葛孚启,65岁,屯西村民,戏曲票友,幽默风趣,乐观开朗,一生痴迷在戏曲中,自娱自乐,擅长二胡、京胡、唢呐,当年登台演戏颇有名气,主要扮演小生。
老支书:那时的村庄里可不像现在这样,电视、电脑家家户户都有,听什么看什么不用出门就能知道。那时的农村没有什么可娱,咱们这个村算是离县城不算远的,那时我们也都是年轻人,每年都期待着县里的放映队下乡放电影,能看场露天电影就是很幸福的事了,傍晚,银幕一扯在村中央,家家户户的孩子晚饭都不吃了,先去占埝占好位置。还披星带月牵三挂四地去外村看,咋有那么大的热情劲。能去县城的电影院里看场电影就更是很奢侈的事情就跟过年一样了。那就是那个年代的娱乐,再就是村里每到秋后就开始排戏,等着年后唱戏是全村人最盼望的事情,别也没有什么可娱乐的了,学校里倒是有个蓝球场,也不能村民随便去打球,那是给学生和老师准备的。
春耕夏忙秋收,冬天粮食入囤,麦子上了冻水,再下场雪,整个村子就闲下来,村里就开始学戏了,最早的时候戏台扎在土地庙边上,解放后土地庙没了就年年在村中央扎戏台,七十年代新建了一个,就在村委的大院里,大院外面就是集市,每每年后唱戏,那里都是人山人海。年前就扎好戏台,大年初一,半晌午锣鼓就会响起来,十里八村都能听的见,前村后疃的大人孩子,姑娘小伙们就开始向屯田集市上汇集,到晌午开演前,已经是人挤人,连墙头房顶上都是人。一天一场,直唱到正月十五,随着屯田吕剧团的名气越来越响,邻村或是更远的村里开始来请着去外村唱,至唱到二月二,龙抬头,需要下地干农活了,才会罢手。
老支书:我现在快70岁了,孙子孙女们也都长大了,不用我们再照看。每天没有啥事情,这不,当年村里那些老唱戏的人,每天都到我这里来集和,有拉槌琴的,二胡的,有撑鼓板的,还有唱的,我们唱老吕剧,这可是屯西村特有的老吕腔。
访谈者:村里唱吕剧是怎么起缘的呢?
老支书:要说屯西村老吕剧的起缘,那还是带有些神秘色彩的,你可能想也想不到吕剧会和一位地下党员联系在一起。
1943年冬天,从候镇来了一位姓张的人,他的到来给冬天清冷的村子带来了兴奋和热劲,这个姓张的师傅是来教戏的,师傅的小名叫码头,他要在村子里招一帮弟子拉戏班子,在那时,这简直是爆炸性新闻。那个年月,文艺匮乏时期,戏慌啊!冬天一村老少就倚在墙根晒着太阳等晌。一听说学戏,村里上百名小青年跟着了魔似的,个个热情似火跃跃欲试,都想学。
张师傅从中选了20名弟子组成最早的屯田吕剧团,孚志、树章、祥兆、汝新这些老人都在其中,那时他们可都是年轻后生,现在年纪大了有的已经去世。他们那些人跟着张师傅正式学戏,学戏后才知道张师傅是个全才,生、旦、净、末、丑,每个角色都演得精彩,唱啥像啥,鼓、锣、琴、板也样样通,一招一式,一板一眼让他的弟子们佩服赞叹到五体投地。在张师傅的认真传授下,村里的年轻人那也是学得相当投入。
葛孚起: 学戏可是个苦差事苦行当,那时条件又差,最早都没有学习排练的地方,什么都是现教现学,生旦净末,鼓锣琴板,真是从一无所知到台上唱功都是张师傅一字一句,一音一符给传授下的,没有唱练的场所,张师傅就带着弟子们找了个地方掘地屋子,现在和你们说地屋子你们都不知啥样,就权当是现在的地下室吧。就是在地下挖一个长十几米,宽几米,深二三米深的长方形大坑,上面用木棒撑住,上面瞒上麦秸土层,就成了个地屋子,里面冬天暖和些,这样学唱腔、背戏词、拉琴、敲锣打鼓就有了地方,都是在地屋子里完成,早晨张师傅就带着弟子们到河边学跑场子,练功、吊嗓子,不管天阴天晴刮风下雨都是天天练。那时候村里又穷,穿的吃的都贫寒,学戏的又都是些身强力壮,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大老爷们,也有手脚冻坏的,也有饿着肚子的,可就是没人嫌苦,没一个中途不学了的。一个冬天过完,到年关前硬是排出了几出戏《曹庄打柴》《王小赶脚》《蓝水莲打水》《吕东宾戏牡丹》《小姑贤》等。孚志唱旦角,为了学好旦角那种小碎步的轻快走式,他练习的时候就在膝盖处夹上个条帚不停地走来走去,膝盖里侧的棉裤都磨出了棉花,最后把皮都磨得出血,还是练,他娘看着心疼地掉泪,他还乐呵呵地笑。
老支书:戏学成了,在村中的土地庙前试唱,全村老少欢腾,一致同意挨家凑钱买锣鼓、戏装、头面。然后是扎戏台,就扎在屯西村的集市旁,一切准备停当就等过了年唱戏,最早唱的第一初戏是《吕洞宾戏牡丹》,孚志提着罗裙在琴师孔祥兆的槌琴声中上台,化妆叫“递脸子”,递上脸子,这个平日常见的小伙子就变成了个大姑娘,丹凤眼,瓜子脸杨柳细腰脚步轻柔俨然一个美貌仙子,再一开口,台下雷动;树章唱小生,穿上戏服出场,方步一迈,裹袖一甩,台下更是喝彩不断,真是一表人才,翩翩俏公子;汝新唱的媒婆,扮相有趣,裹着小脚,扎着绑腿,弯着腰,拿把羽毛扇,走起来脚后跟着地一扭一扭,逗的台下笑声喧天前仰后合。
葛孚起:从那之后,秋后学戏,年后唱戏就成了屯田庄的规矩,一直持续到文化大革命后期,越唱越红火,再后来,六七十年代样板戏流行,村里人不止唱老吕剧又加了新吕剧,一代一代的年轻人也不断的加入进来,六七十年代是最兴盛的时候,那时候已经不光是男人唱戏演戏了,女人们也开始学戏唱戏。我们那个时候,大概是屯田吕剧团从开始成立传承第四代的时期了,也是最红火热闹的时候,有一年,我们给别村请去唱戏,不想下了雪地上泥水缠脚,我买的新鞋是为了上台演戏穿的,去那个村不像现在有车有马的,那时全村找不出一辆两辆自行车,一路步行走着去,我又不舍得把准备登台的新鞋给弄脏了,就脱了鞋光着脚走去的,地上全是冰泥,真是艰苦啊!
我们那时唱戏的主要有老支书、我、会田、秀兰、美秀、秀奎、鲁英、玉英、春桂、孚力等人,那也是屯田戏唱的最火的时候,玉英唱的刘四姐到寿光县汇演全县第一,我演的郭建光得到了寿光县剧团名角的夸讲,剧团的老师都给我们竖大拇指。年年去参加县里的汇演,我们唱的戏专业演员都给了很高的评价。后来村里又由单纯的吕剧加演现代戏《沙家浜》《红灯记》《红嫂》等等,老支书在《红嫂》中演的彭排长有声有色,县里剧团的老师们也都来指导。那个年代我们村出了个京剧演员,在县里的京剧团,叫孔兰香,那可是那时有名气的角了,也是我们屯田庄的骄傲。我们年轻的时代过得也是很快乐的,虽然穷但心里充实。
老支书:六十年代,不光唱吕剧京剧也开始在村里唱,大家学得也都很用功,当年秀兰演铁梅、春桂演阿庆嫂,她俩演的大伙还是都说好的,唱完《红灯记》和那出《智斗》村里人就不叫她们秀兰、春桂了都叫铁梅和阿庆嫂,到她们都结了婚有了孩子还是叫铁梅、阿庆嫂。我这里还有那段《智斗》的戏词呢,你看这都记着。
“刁德一:阿庆嫂!(唱)【西皮流水】适才听得司令讲,阿庆嫂真是不寻常。我佩服你沉着机灵有胆量,竟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枪。若无有抗日救国的好思想,焉能够舍己救人不慌张!
阿庆嫂:(接唱)参谋长休要谬夸奖,舍己救人不敢当……开茶馆,盼兴旺,江湖义气第一桩。司令常来又常往,我有心背靠大树好乘凉。也是司令洪福广,方能遇难又呈祥。
刁德一:(接唱)新四军久在沙家浜,这棵大树有阴凉,你与他们常来往,想必是安排照应更周详!
阿庆嫂:(接唱)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访谈者:张老师后来在这村里吗?
老支书:说起来很叫人敬佩,到最后大伙才知道张老师的真实姓名,他叫村里人叫他码头,直到他走后才知道,他是赵济舟部队里派下来的地下党员,来屯田拉戏班子也是为了掩护部队打击日本鬼子,那时日本鬼子的据点就在张建桥西头,隔个十天半月,据点就会被伏击一次日本兵就死几个,日本兵整天人心惶惶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张老师离开后人们才知道,是他侦察好鬼子据点的情况,再把消息送出去,部队就会派兵力打击一次。直到1945年,赵济舟的部队东进,张老师也不见了,他跟着部队走了,从此没了音信。他的名字叫张树云,祖籍寿光侯镇河沟村。
犹记戏曲唱城乡
老支书:
当年唱戏看戏,说村里一些人爱戏成痴也不为过,那是解放前的事了,金宝和他父亲都是戏迷,有一年秋后,村里开始排戏,那天父子俩去清井,清井就是自家地里的水井中的淤泥杂物多了,水少了,把井里的淤泥清理出来,井深了泉眼就出水多了,儿子负责摇辘轳把老子送到井下,老子在井下挖淤泥,儿子再摇辘轳把淤泥拉上来倒掉,正干着活呢,戏场那边的锣鼓就响了起来,儿子一听锣鼓响,丢下辘轳撒腿就往村里跑,边跑边喊,爹,你先在下面等着,我先去看戏去。跑到戏场正有个角没到,儿子就临时被拉上去替演。老子在井下扯着嗓子喊了半天才有人路过摇辘轳把老子提上来,老子气得边骂边脱鞋往戏场跑,儿子在台上远远看着他爹抓着鞋来,知道要挨打,一边在台上挥着马鞭跑一边喊琴师们,把鼓点打乱把鼓点打乱,琴师们配合儿子打乱鼓点,老子跑到跟前,举着鞋底听见鼓点被敲得乱七八遭,说,敲了些啥?一把夺过鼓锤敲了起来,也顾不上打儿子了,惹得满场人哈哈大笑。
葛孚起:六七十年代,家庭条件好的上学的上学,当兵的当兵,村里愿意唱戏的年轻人多是家境差一些的,几个大小伙子唱了戏,一上妆那也真是学生公子的,有款有形,外村跟着来看戏的姑娘挣着往屯田庄里嫁,咱这村里当年也穷可小伙子可都是挑好媳妇,你小时候还记得葛树先唱《借年》中的王汉喜,《小姑贤》里的王登云吧,一上台也是个英俊小生吧,他们就是最后一代了,从那之后分田到户,都忙着自己挣钱过日子了,不像我们那时唱戏也能挣工分。
每到年关唱戏,村里都人山人海,卖糖葫芦的,薄荷饼的看西洋镜的远远近近的小商小贩们也都汇集到这里,边做买卖边听戏,还繁荣了经济。七十年代前后各村各庄的都兴起来唱戏,村里人闲下来就要评论哪村哪庄的戏唱的好,村子和村子之间跟较量似的比唱戏,屯田庄的吕剧比来比去都是头筹,在屯田庄看戏小孩子们要来晚了,就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挤来挤去啥也看不见,有一次几个孩子挤来挤去啥也看不见,听见说后庄也在唱戏就不在这挤跑那看去了,看完回来说,还是后庄的戏唱的好啊,不像屯田戏啥也看不见,台下就我们几个,还有七八个老头,一点也不挤,看得清清楚楚的,哈哈。
老武生祥鹏前两年去世前,得了健忘症,亲戚朋友也不认识了,儿子的名字都叫不上来,可一拿起槌琴唱起戏来,就一字不忘一句不差,陪着他唱的人要是唱错了,他还会给你纠正,你说奇不奇怪?真是戏都成了他的魂了啊!他去世时86岁,别的都忘记了,只有戏词没忘。现在,村里人都忙着赚钱搞经济,没人有时间有功夫再学再唱吕剧了。
现在的家庭与生活
老支书:现在生活好了,吃穿都不愁,也有了大把的功夫,却看不到年后唱大戏了。现在过年都在家里看春节晚会了。我和老伴身体都很好,每天就是烧好水泡好茶和这些老哥们在这里吹拉弹唱,也就是我们这几个人还知道当年的老吕腔----,现在的年轻人大概也没人还喜欢唱这些戏了。还是想着谁能再组织起人来,把当年屯田庄唱的都有名气了的吕剧再传承下去,再没人愿意接手,会唱的那就是更少了,现在就我们这些个老人在家里自唱自乐,再不传承,还记着当年那样火热情形的人真就不多了,这也是我们最大的愿望了。
从八十年代,责任制之后吕剧开始慢慢没人热了,主要原因还是家家户户都忙着发展经济,忙着挣钱,没有人有功夫再去学戏唱戏了,加上电视电影的多起来,从电视上想看啥都能看到,想听啥都能听到,也就没人再组织排戏演戏了。这不,也就是我们这些老哥们都老了,每天都聚到我这里来,拉拉琴再唱些段子,自娱自乐一下。
你看看我这二胡也是当年唱戏时候用的,记了这好几本的戏谱戏词,还是天天翻着拉唱用的着。
葛孚起:我也一样,现在在一个局里还干着一点事情,不上班的时候,除了接送下孙子孙女,还是吹拉弹唱,这辈子跟戏曲乐器是分不开了,也是一份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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