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在梅兰芳大剧院观看了山东淄博鲁艺吕剧团的《姊妹易嫁》,由于此前从没接触过吕剧,在北京又难得看到这个剧种的现场演出,因此走进剧场时带着浓烈的好奇。谁知观看的感觉竟然好得出乎意料,昨天又意犹未尽地搜索到1964年的电影版,边看边与舞台版对比品味,更觉妙趣无穷!

这个故事原出自蒲松龄的《聊斋》,山东人演绎山东人的作品,自有种水土凝就的合契。

在蒲松龄笔下,这本是篇耐人寻味却并不如何美好的小说:官宦出身的张某因经历了一些“灵异现象”,相信毛家少年必成大器,便倾力扶持,不仅让自己儿子与之结拜,还要把长女嫁给他。无奈长女鄙视毛家,抵死不从,只得又派二女出嫁。毛某受此恩惠心尤不甘,尚嫌张二小姐头发稀疏,暗忖来日若得富贵,必要换个妻子。可诛之心惹恼了神明,导致科考落榜,这才知道世上原来真有“天谴”这回事,受此惊骇老实了不少,再次赴试终于得中解元。而那张家长女,嫁了个富贵人家,不料丈夫却是个于国于家无望的东西,不久家破人亡,不得已出家作了尼姑。妹夫官居相位后她派人去打秋风,得了些绸缎回来,她嗔怪其无用退了回去。毛相国也真刻薄得出奇——当场把绸缎翻开,露出里面包着的一百两银子,讥笑道:福分浅薄的女人呀,一百两银子都承受不了!(言下之意,怪不得当年你有眼无珠错过本大爷这匹黑马!)算了,银子只能给你减到五十两了,再多你也没福气消受。

小说里的张家长女连受打击后感叹:“生平所为,率自颠倒,美恶避就,繄岂由人耶?”人世纷繁,若雾里看花,谁能都辨得分明?徒自挣扎,大多时候往往不遂人愿,反落得个趋恶远美的结果。而此篇之人心,更端的可怖:张某对毛氏施恩,便如得了内幕消息的股民,低价杀入。而毛氏更全不知恩图报,反而刚见到出人头地的希望马上就想抛弃枕边人,想那张家长女死活不嫁给他,确是个明智选择。相比之下,张家二女虽保住了毛夫人的尊荣,却比姐姐的家道中落更属于小概率事件,若不是侥幸偶遇神明显灵,她的结局只会比姐姐更糟。

到了吕剧里,这故事变得温纯了许多:张家与毛家原都贫寒,张家发达后张有旺不忘旧日恩情,信守承诺坚持把长女素花嫁给毛纪。彼时毛纪已高中状元,为试探素花佯作落魄,素花果然不愿嫁他。其妹素梅于心不忍,代姐出嫁,无意之中成了状元夫人。

从小说到戏剧,枝节删除了大半,人物亦减成张家只剩父女三人,毛家也仅存毛纪一人。整个故事浓缩到一天,场景几乎尽取张府一地,矛盾更全集中于娶亲一事——这已非常接近西方“三一律”的要求,虽然内容简单,却紧凑规整,引人入胜。

本剧结构的安排与人物心理的表现很是别具一格。如果是由我来布局,多半会仿照《聊斋》之《云翠仙》,不在开场就交待出毛纪非寻常之辈的秘密,这样观众就不会从一开始便以一种嘲讽甚至幸灾乐祸的心理看待素花的拒绝出嫁,而会设身处地的思考应不应该仅凭其人品及对其的同情就嫁给一个穷困潦倒的失意之人。待到毛纪真实身份揭开时,怕是大多观众都会慨叹出身冷汗的!然而这部吕剧却是开门见山,毛纪一露面已呈春风得意之态,观众免去了内心纠结之苦,大可从头到尾保持种轻松情绪。而该剧的高明处更在于,虽然观众一早已洞悉了结局,却绝不会感到拖沓无趣,因为剧中人物的心理展露得极其细腻现实,情节的推进一波三折却又一气呵成。

《姊妹易嫁》的舞台版与电影版相比,一个完美展示了写意之趣,一个充分利用了写实之妙。

就舞台版而言,整体故事结构虽接近“三一律”,于细微处却又用非常高明的手段将之打破:舞台左边,毛纪在楼下厅堂里等待迎接新娘;舞台右边,张家姐妹在楼上闺房中为“嫁与不嫁”纠缠不休——而两个场景的过度,则用人物上楼下楼的身段表现。这样一来,楼上人的言行及楼下人听到楼上动静的反映尽数同步呈现给观众,简直比电影的蒙太奇效果更好。此外,舞台也更有利于演员淋漓尽致的展示身段上的功力。舞台上动用的演员人数远比电影中要少,但热烈紧张的气氛并不稍减。

至于电影,虽因实景拍摄,没了虚拟空间的不拘一格,却也有其自身的优势:道具的繁杂真实,非常有助于演员借以显露情绪——素花开始不原嫁毛纪,看凤钗、绒花、铜镜、象牙梳全是不顺眼的破烂货;待以为毛纪高中愿意嫁时,那些物件又都变得可爱起来。而且她想象自己将成为官太太的样子,画面立刻切换出富丽的幻想,这种清晰表达人物内心的便利是舞台演出难以实现的。当得知原来毛纪根本没考中时,一个特写镜头摄到铜镜上,镜中人的花容月貌顿时成了拉长的丑陋嘴脸——这种拍摄技术呈现的夸张比之舞台上演员表演出的夸张又是种不同的情趣。

在情节顺序方面,舞台版和电影版除开头处略有差别,整体上基本相似;但某些唱段的编排则又于细微处各现其妙。比如在电影版里,张父想到让二女儿素梅代嫁,素梅犹豫着唱道:“毛哥哥科考不中心懊丧,面带羞愧到俺家。我若不把毛哥嫁,他定是冷冷清清凄凄凉凉孤身一人转回家。我若答应代姐嫁,洞房相会说什么?倘若毛哥哥不乐意,岂不把人活羞煞!”这段素梅的独唱与伴唱的声音交织,显然是种沉吟思考。所以门外的毛纪不明就里,兀自唱道:“素梅她性情温柔多贤惠,心底善良人人夸,若得二妹成婚配……不知她心中啥想法?”

在舞台版里,取消了伴唱的烘托,人物的心事都实实在在表白出来,唱词的顺序也便相应调整。先是毛纪唱:“二妹她心地善良多贤惠,义正词严知毛娃。得配素梅遂我愿……也不知如今她想什么?”素梅随即唱:“毛哥哥科考不中心懊丧,面带羞愧到俺家。我若不把毛哥嫁,他定是冷冷清清凄凄凉凉孤身一人转回家。我若答应代姐嫁,洞房相会说什么……”毛纪唱:“只盼素梅能愿意!”这个小小的变动,问答相映,更体现出两人原本隐隐存有的相知相惜与不知不觉中的默契,最终两人的结合也就更显得合情合理。而毛纪一语“妙哇!我此番乔装改扮,愿为试探素花而来,如今妹妹易嫁,反得贤妻,这真是‘祸福常难遂人愿,得失全在无意中。’”——不啻神来的点睛之笔!

两个版本的演员都极出色。以素花这个角色为例,电影版的饰演者钱玉玲颇有殷实门户的小家碧玉之风,两字概之:“刁”、“骄”。舞台版的饰演者路晓荣则演出了种乡里之气,使人物幼年曾受过困苦的印记更加清晰,两字概之则是:“蛮”、“泼”。

至于毛纪这个角色,电影版的饰演者王世元于眉间眼角、举手抬足中把人物从潦倒到显贵,虽踌躇满志却仍不免因曾有的自卑而分外敏感,表现得异常细腻。舞台版的饰演者王明霞则是位女小生——站在女性的审美角度去演绎男人,自有其特殊的韵味。以此一角色管窥吕剧的坤生:不似京剧、越调之豪迈几无雌象;亦不似越剧、黄梅戏之文秀、温柔;而独有种浑润大气。难得的是王明霞的表演并非单纯的模仿男人,她的毛纪有种男演员所没有的魅力:假扮的落魄,暗藏的官仪,发现素梅这一知己时的惊喜,唤住要逃走的素梅时的含情脉脉,对前来纠缠的素花淡淡道出“姐姐免送”时的不怒而威又略带嘲弄……都比男演员更演得恰到好处!相反,这些个细节在男演员演来,若无十足的功力,则难免失之于轻浮、夸张、尖刻。

电影版与舞台版让我感受到的最大差别,则在于唱。如果说电影版中钱玉玲等人的声音“如金”,舞台版路晓荣等人的声音则“似玉”。当时在剧院里看演出,舞台上的声音乍一入耳,便让我为之一振:润、朴,自然,听起来异常的舒服!

与电影版中近半个世纪前的唱法相比,这一偏重中音区的剧种的声腔之妙,在今天发挥得更尽善尽美了。依旧婉转真实,但演员于气息的运用、共鸣的把握等方面,显然更趋科学,声音醇厚明润,有种绵绵不绝的气势,且又不失质朴。

吕剧姊妹易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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