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力量把个人的主观能动性排挤完了。我们的戏改干部很有能耐,能把几万个戏变成几十个戏。行政领导看戏,稍有不悦,艺人回去就改,或者一篇文章,一声照应,四海风从。这是因为党有如此空前的威信,政府如此受人爱戴。但是声望应起好的作用,现在却起了坏的作用。过去,搞艺术的有竞争,不竞争就不能生存。你这样作,我偏不这样作,各有独特之处。现在恰恰相反,北京如此,处处如此。北京是《白蛇传》、《十五贯》,于是全国都是《白蛇传》、《十五贯》。
———节选自吴祖光在1957年5月13日文联第二次座谈会上的发言
4月5日,清明节,凤凰卫视播出纪录吴祖光新凤霞故事的《永远的霞光》。4天后,吴祖光辞别人世。再过3天,恰好是新凤霞5周年的祭日。
4月的世界在一些地方有战争,在一些地方有动荡,在另一些地方又有疫情。在这个时间里,一个老人的辞世和一个婴儿的出生一样平淡无奇。但对那些闻讯前来送别吴祖光的人不一样。在4月里,他们痛惜“这个世界又少了一个真正的好人”。
画家郁风跟吴祖光有60年的交情。1943年,抗战的时候郁风跟吴祖光同在重庆的一个剧团里。吴祖光19岁就写出了轰动全国的话剧《凤凰城》,被人称为戏剧界的天才。当时戏剧界组织了抗战剧团,叫“中艺剧社”,剧团住在一个庙里面。这个庙有一个大殿破破烂烂,剧团的女演员搭一个铺,就住在大殿里。男演员另外住,吴祖光和丁聪住在一个亭子里。那个亭子四面透风。他们就把舞台布景围起来遮挡。很有趣的一个地方。人们聊天就到吴祖光和丁聪住的亭子间。“吴祖光非常有趣,他说话幽默极了,很多人都喜欢他。”郁风在2003年的4月里说。
吴祖光不光是会说,他还敢说,1957年他对文艺领导体制的批评使他惹出大祸,到“文革”他一直因为言论而招致不幸,屡经磨难。他的敢说话一直跟随他,任何劫磨都不能让他改变,新凤霞一辈子都为他的敢说话担惊受怕。
被吴祖光视为知己好友的画家黄苗子说:吴祖光和新凤霞是不能分开的两个人。他们注定彼此相濡以沫,相依为命。
“二流堂”滑稽剧
对于自己的际遇,吴祖光在生前也有过检视和回忆。“二流堂”是他无法摆脱的创伤记忆。
1913年出生的画家黄苗子,80年代末旅居澳州近十年,担任昆士兰格里菲斯大学客座教授,他是二流堂的亲历者和见证人。他在北京的寓所接受记者的访问时说:二流堂是一个荒诞的滑稽剧。
二流堂最初的形成和一个叫唐瑜的人有关。唐瑜是仰光华侨,1930年代初期便活跃于上海的电影界。据说是由于反对家庭包办的亲事,逃婚到上海,然后辗转到了重庆。唐瑜有一个胞兄在仰光,是富有的商人,这个富有的哥哥重手足之情,对兄弟关怀备至,唐瑜的哥哥给了他一把金梳子,跟他说如果没钱了,就折一个梳齿可以换钱。唐瑜拿着这把梳子突发奇想,把金梳子卖了,用换来的钱盖房子。
新房不断修建起来,建屋就地取材,大都采用当地极易取得的巨大的竹子捆绑起来做成屋架、门、窗,然后里外抹灰,加盖屋顶,便成为居室,这种在当地统称为“捆把房子”的建筑经过细致的加工,完全可以成为漂亮的西式住宅。唐瑜先后修建起不止两三处住房,都是提供给朋友居住,他的第一套房子“依庐”就是给夏衍一家住的。
吴祖光在他的回忆二流堂的文字中写道:唐瑜最后建造的最大的一幢房子,就在中一路四德里下坡的四德村,有一个很宽敞的大客厅和三间住室,装修比较考究,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碧庐”。“碧庐”与“壁炉”同音,唐瑜特别喜欢壁炉,大客厅里砌了一个很讲究的漂亮壁炉。
黄苗子说,唐瑜的碧庐,在重庆文艺界是一个引人的去处,朋友们都愿意到这里来聚,碧庐就像现在的沙龙或者俱乐部。那段时间吴祖光是碧庐的活跃人物,重庆的岁月是吴祖光人生中鼎盛的时期。在重庆,话剧成了最受大众欢迎也最为时尚的文化活动,吴祖光创作的《正气歌》、《少年游》、《牛郎织女》都成了一时的热门好戏。
碧庐在鼎盛的时候住过十几位房客。有一天徐冰(徐冰在解放以后是统战部长,当时在重庆分管文艺)和郭沫若来碧庐,住在那里的人还没起床。徐冰就说这些二流子真是懒惰,实际上当时大家都参加演出,结束的时候都是半夜三四点钟。那时候大家刚学会了一个陕北词“二流子”,郭老就说给他们起个名字就叫“二流堂”吧。“二流堂”的名字就叫起来了。
但吴祖光对这个名词没有什么好感,他写作一直勤奋,也不爱过多地聚众聊闲天。
抗战胜利之后,大家各奔前程。1947年,吴祖光去了香港,到香港后,他改行做起了电影导演,这项工作给他带来了新的知名度和丰厚的收入。
吴祖光回到北京是在1949年9月。在他面前是一个新的国家,同时等着他的,还有一份美满姻缘。
那时演员戴浩与虞静子夫妇在东单西观音寺34号租了一所老式的大洋房,进门是一排六间平房,相连一幢宽大的楼房,分租一间楼房给盛家伦,楼下一大间住的是音乐家邬析零全家,另外还有一个跨院的两间平房由黄苗子和郁风租住,老朋友又在这里聚头了,还是当年碧庐旧人。于是马上就传播开,都说是“二流堂”在北京重建起来了。
吴祖光租住了进门六间一排的平房。他和新凤霞就是在这里结婚的。
新凤霞从小被卖到天津,生长在一个天津的贫民窟里。父亲是卖糖葫芦的,母亲大字不识,一家人靠她唱戏养活。她6岁学戏,14岁就当了主演。1949年,新凤霞22岁的时候开始到北京闯天下。在北京她认识了吴祖光。在北京,吴祖光和新凤霞的婚姻名动一时。
吴祖光在“二流堂”是个活跃人物,经常有艺术青年到他那里去。杜高、钱庄、陶冶常聚在他的周围。这批人就被当成“二流堂”的“小家族”。
1954年,深受“二流堂”人际之累的吴祖光新买了一所坐落在帅府园马家庙9号有18个房间的四合院,他把住在上海的父亲和母亲接来北京同住,那时父亲已中风卧病多年。
“二流堂”在“肃反”运动中出了事。当时有人觉得这个地方很奇怪,为什么很多艺术家都在那里出出进进。老的齐白石、梅兰芳,年轻的杜高、田庄这些人,艺术界的音乐界的,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很多人就开始怀疑。随后,“二流堂”的“小家族”的成员被定性为“胡风反革命集团”成员,来往于“二流堂”的人被认为是“胡风集团”的外围组织受到审查。
1957年“二流堂”再度受到审查,一个专案组来问: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其实没干什么,就是谈谈文艺,聊聊天。专案组不信。画家张仃在1957年之初很想办一本杂志,当时就等着批复申请。这个事情也让专案组记录在案,说“二流堂”要办机关刊物。
很多人追问为什么建立“二流堂”的组织,被问到的人都说,根本就没有这个组织。但是有人故意落井下石,说“二流堂”有堂印。因为盛家伦找王彦祥的哥哥刻了一个篆刻““二流堂””,当时就说是堂印。吴祖光买了几幅年画,年画画的是几个小孩,题名叫“玩不厌”。吴祖光喜欢那个“玩不厌”,给每个朋友送了一份。他把“玩不厌”挂在墙上,别人都没有挂,那幅“玩不厌”就被人当成“二流堂”的堂徽。当时匈牙利出现了“裴多菲俱乐部”事件。“二流堂”就被看成中国的“裴多菲俱乐部”。
1957年反右开始以后,“二流堂”不少人就被划为“右派”。
这年5月间党中央发出号召,要求大家帮助党整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吴祖光已经停止了他一向不感兴趣的电影工作,急于写出新的话剧本,已定名为《吹皱一池春水》。但是家里不断来人,屡屡打断他的写作,有很多报纸杂志的记者,有很多议论当前形势的朋友,甚至有老前辈担任文化领导的人物,要吴祖光陪着去民间小剧团“放火”,更有说明白是奉命来要吴祖光发表意见,写文章给领导提意见。而吴祖光对文艺界的领导也确是意见不少;但是吴祖光在他的家里遇到了阻力。
阻力来自妻子新凤霞,新凤霞听到吴祖光的一些意见,十分反感,甚至害怕。她认为,在旧社会受尽苦难,多亏共产党救了她才翻了身;今天的领导方式尽管有问题,也比旧社会强多了。吴祖光说:“这回是共产党要大家提意见的,为了改进工作,又是毛主席让提的。”她说:“那也不许你提!”
5月31日,周扬、阳翰笙邀请吴祖光出席全国文联的一个会议,而且派人派车来接,汽车在大门外揿喇叭,接的人在一旁催,一向温顺的妻子却一反常态坚持不肯放行。新凤霞叉着腰站在门口不许吴祖光出去,事情毫无转弯的余地,吴祖光狠狠劲一把把妻子推开就走了。他听见妻子哭了,但是他没有回头,跑出院子,出了大门,上了车。
吴祖光回忆说:“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对女人这么粗暴,真够我一生后悔的。”
从后果来说,妻子的拦阻是对的。那天的与会者只有马思聪、金山等五六个人,吴祖光在那次会议的发言后来被前辈田汉先生加了一个标题:《党“趁早别领导艺术工作”》,在报上公开发表,成为吴祖光反党的铁证。
吴祖光被打成了“右派”,并注明是反革命右派分子。
1958年早春的一个凌晨,大雪纷飞,吴祖光到父母亲的住室去和老人告别。他要和一个有500人的庞大的右派大队去北大荒劳动改造。早在几个月前吴祖光开始受批判时,就把一切有关的报纸刊物收起来不让父亲看见,因此病中的父亲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不知儿子要到什么地方去,分别时他是笑着的。那时吴祖光也不知这是与父亲的永别。第二年父亲去世,吴祖光在春耕的大田里劳动时收到北京的报丧电报已经过了半个月。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最初,风暴并没有波及到吴祖光头上,当“走资派”和当权者们统统被揪出来后,老右派们才重又被拎了出来。“二流堂”的问题又被提了出来,这次,堂主已不再是吴祖光了,夏衍成了后台老板,而实际上的斗争矛头则指向了周恩来。
“二流堂”就被政治化了。开始还是思想意识的问题,“文革”时就被定性为“反党、反革命、反社会主义集团”受到批判。这次来头就大了。江青亲自抓这个案子。“二流堂”的人就被关起来了。吴祖光再次下放劳动,黄苗子和郁风被关到监狱,戴浩被劳改。
1979年6月19日文化部复查委员会办公室发布撤销《关于““二流堂””组织活动情况的报告》的通知。而此时,“二流堂”“小家族”里的剧作家汪明,备受折磨,死于安徽劳改地。戏剧家田庄,熬不过年年苦难,英年早逝。而黄苗子、郁风夫妇被关了7年的监牢。
新凤霞“破坏言论自由”
2003年4月11日,吴祖光的儿子吴欢回忆着父亲的往事:
父亲被打成右派的时候,文化部有一个副部长曾经找母亲谈话,他希望母亲跟父亲离婚,说“吴祖光是一个政治上的坏人”。母亲说,“你们认为他是坏人,我认为他是好人,他对我没有坏”。我妈妈是一个评剧艺人,她从小演过很多古装戏。在母亲这个民间艺人的心目当中,政治跟家庭完全是两回事。因为她认为,任何波折都很正常,古代就是这样子。现代也完全有可能这样子,所以你去你劳动,你去有不公正的待遇,这是政治,但是我既然嫁给你,我喜欢你,跟什么政治没关系。因此她说“薛平贵从军,一去十八载,那么我等他二十八年”。母亲就是这么跟人回复的。
母亲每天给父亲写信,父亲在东北永远会收到母亲的信。老舍先生曾经对母亲说“你多给祖光写信”。
那个时候母亲因为不愿意跟父亲离婚遭到了很多的冲击,虽然她在台上演主角,但其他演员休息的时候,她要去刷马桶。
从1968年起,新凤霞被评剧院指派去挖防空洞,一挖就是7年,1975年,新凤霞的高血压病症已经十分严重,这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她背上行李,提上脸盆要去参加劳动时,突然晕倒在家门口。
因为医院的误诊,新凤霞在1975年冬天瘫痪了,从此告别了她挚爱的舞台。
1998年4月,新凤霞随丈夫回家乡常州参加一座美术馆的开幕礼,活动的第二天,新凤霞突发脑溢血,7天后在常州去世。不久,吴祖光也中风病倒。
吴祖光的女儿吴霜说,妈妈走后,老爸接连三次中风,每天只是坐在妈妈原来的书房里发呆。吴霜1982年赴美留学,1993年回国,她的职业是独立戏剧制作人,写戏和导演戏剧是女儿给父亲的一个安慰。
爸爸没有妈妈的陪伴肯定是寂寞的,2000年的时候老爸已经不行了。他的身体非常不好,后来慢慢行走也不便了,1999年三次中风之后,老爸说话已经不太清楚了,不过他一直保持清晰的头脑。妈妈去世之后,那种精神上的痛苦对他身体造成很大的影响。他这几年越来越寂寞,不太爱说话。
“老爸的个性确实少见。”吴霜说,他这人不看重钱财,不怕权势。对钱财基本没什么概念。他要是手里有几万块钱,他就觉得太富有了,他得给人点钱。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我妈在的时候就说他,你怎么老是随随便便给人钱,谁说困难你就给谁钱,谁跟你诉点苦就给谁钱,你怎么回事?他说那没办法,我是散财童子,从小就这样。
我觉得我父亲是这样的人。他一贯的不畏权势,他好像也不懂权势,他好像也知道什么是权势。所以他拒绝去了解,什么都不在乎。有人说他这是骨气,我觉得这是他的性格。
萧乾和父亲是好朋友,他就曾经说过如果他们两个人在街上走,前面遇到有人打架,那个掉头就走的必然是萧乾自己,而跑上去劝架的就必然是吴祖光了。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虽然在政治上吃了不少苦头,吴祖光到老也没有改变“有话要说绝不低头”的倔脾气。
在一些大的政治问题上,因为父亲爱说话也敢说话的缘故,给家里惹来很多的祸端,母亲也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他们经常会有争执。有人采访我老爸,请他对某些事情发表看法,妈妈就经常阻拦。妈妈习惯于听爸爸的电话,爸爸是因为她行动困难,给她打电话的人又多,特别装了一个电话分机在她的书桌上,为了给她更多方便。但是每次爸爸跟人谈话的时候,妈妈就在另外一间屋子听,在电话里进行指示“这个问题你就不要回答了”等等,阻止爸爸再说下去。在东大桥的家里,他们常常会为了打电话而争吵。爸爸有时摔电话愤怒地责备妈妈是在破坏他的“言论自由”。
其实妈妈是怕了,有种惊弓之鸟的感觉。为了爸爸的耿介和冥顽不化,妈妈是心力交瘁。
妈妈生病以后,怕爸爸心里难过,也为了证明自己还有能力,她每天都在画画,一直画了20多年,画了一柜子的画。妈妈也写作,她的书一本一本地出,从结婚时的没有文化到能写出一本本的书,画出一幅幅的画,告别舞台之后,画画和写作就成了妈妈的寄托。而老爸一直是妈妈最忠实的读者和最好的老师。
(摘自 《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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