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吴欢最近发表在《人物》杂志上的文章《半百之年回望尊师》,顿生很多感慨,不由想起一些往事。

大约是1950年夏秋的一天,我下班去吉祥戏院听京剧。到了那里才知道那天演出的不是京剧,而是新凤霞演唱的评剧《锁麟囊》,我最不爱听评剧,失望之余转身想回去。这时身边一位客人对我说:“您听听吧,这个演员很不错的。”我犹豫了一下,想想晚上无事可做,既然来之则安之,就听听吧。戏开演了,一阵定场锣鼓之后,幕内传出女主人公薛湘菱的一段道白,吩咐丫环如何为她置办嫁妆,声音清脆妩媚又带着点矫情。当幕帘掀开,剧中人一亮相,这一刹那,我立刻被她吸引住了,扮相漂亮、文雅,身段优美潇洒,再听她的唱腔,已把我对评剧的成见一扫而光。她的嗓音绝对与众不同,唱腔轻柔婉转,没有评剧中常会带有的浓重鼻音,响亮而不刺耳,柔媚却不低俗,总之这个叫做新凤霞的演员,留给我很深的印象和无限的回味。

大约是在1953年吧,吴祖光来我家,因为祖光是剧作家,谈话之间就谈到了戏剧,我提到一个叫新凤霞的演员演出的《锁麟囊》非常不错,当时祖光的表情十分讶异,也正是这一刻,我们才知道原来祖光兄的夫人,即新凤霞也。此后,凡有凤霞嫂的演出,必送票给我们:如《春香传》、《小二黑结婚》、《刘巧团圆》,包括他改编的京剧《三打陶三春》等;但是我看过许多新凤霞的演出,却从没见过她本人。

1958年,祖光和我的老伴曹辛之都被打成了“右派”。那是临近春节前约十来天,单位人事部门通知“右派”们将被送往北大荒军垦农场接受劳动改造,要他们到北京南河沿中苏友协门前集合,家属只能在那里送行;在这个特殊场合,我第一次见到了也来为祖光送行的凤霞嫂,大家相见在这种场合下,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在此一别之后,是漫长的改造与等待。1960年,部分“右派”从北大荒撤回北京。我不知道祖光何时摘掉帽子,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右派”们夹着尾巴做人,虽然偶尔互通电话但来往很少。

大约是1963年吧,有一天夜里约10点多钟,我老伴曹辛之突然接到祖光电话,约我们去他家,祖光说:“今夜昙花将要开放”,当时他家住在马家庙一个四合院,院内种了不少花草树木,幽雅宁静。因为昙花开放时间很短,而且多在半夜开放,所谓“昙花一现”,难得一见,因此我们即刻前往,赶到马家庙,看到约两米高的昙花已经半开,这天我记得大约开了七八朵,雪白的花朵有碗口大,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难得一见的昙花,十分高贵典雅,这是我生平唯一一次看到昙花。

十年“文革”终于结束了,而凤霞嫂却病倒了。从我们到她家去欣赏昙花到她去世,我没有再见过她,他们后来搬到东大桥居住,我曾去过两次,一次是在1992年,我的儿子第一次举办画展,请吴祖光为画展写一篇前言。画展开幕那天,祖光兄早早就到场,然后是曹辛之在抗大时的老师、诗翁艾青,这次相见并合影,也是他们最后一次的相会。1995年曹辛之去世,两三年之后艾青去世,大约在1997年我又去东大桥祖光家约他为我编的《曹辛之纪念文集》撰稿,这两次去他家,都没有见到凤霞嫂,直到她去世,我都没有再见过她,这一生我们只有两面之缘……

这些年来,多少老友乘鹤西去。在这一代文人的交往中,总使人感到一种真诚和浓厚的友谊,他们并不经常见面,一年来往一两次,甚至一两年见面一次,但并没有因此使友谊淡漠,似乎彼此间有一种心灵上的默契,在他们身上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君子之交”,那么淡淡的,却又浓浓的友情……所以,这些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往事,却在心中挥之不去。(人民网-《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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