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凤霞在开滦
(一)欢迎中国评剧院
1958年6月某一天,下午3点,唐山市古冶火车站月台。
我们一共四个人,作为欢迎中国评剧院来开滦慰问演出的接待者,在等候着40多位剧组演出全体演职人员。
火车进站了,剧团的人陆续下来站在站台上,我当时是开滦林西矿职工俱乐部主任,主要负责安排接待事宜,首当其冲地走过去热烈欢迎,在剧组联络员祝同志的引导下和他们一一微笑握手,第一位是带队的女团长,她大约五十岁左右,身穿蓝色干部服腰系一条布带,满脸含笑、爽朗明快,显然是位可尊重的老干部。前面的十几位握手后,接下来才是我熟悉的新凤霞,她在我眼里已经不是十五年前的高我两头的杨姐,现在似乎矮了很多,上身穿一件蓝衫,下面是一条黑色肥腿裤,头上梳两条短辫,面容有些苍白微黄,只有她眼圈里的一弯黑色,那是化装后留下的油彩,才告诉人们她是一个经常上舞台的演员。我心里暗吃一惊!这哪像是一位全国闻名的大演员?这哪里是我童年印象的杨姐?显然,她也根本没想到在这里竟还有过去在天津住在一起的邻居小男孩。
下面很快地介绍完了,我们走出车站,外面是两辆准备接剧团的解放牌货车,人们把随身行李抛到车上后纷纷爬上去挤坐在一起。最可笑的是剧组里的名“小生”张德福,他个子不高,最后一个跑过来“冲刺跳高”,左脚一蹬车帮,右腿一骗.干净利索跃上车厢里,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只有新凤霞和老团长才坐在驾驶室里,算是特殊照顾了。
我们骑上自行车尾随而行,不一会汽车扬尘而去,留下一片烟尘,半路上几个接待人员议论纷纷,‘没想到新凤霞一点架子也没有’,‘是啊!走在街上你根本认不出来她是个名人’,‘张德福一定练过武功’……我则陷入了一五年前地回忆中。
(二)童年的杨姐
四十年代中期,我和新凤霞同住在天津南市的荣吉大街荣吉里的一片低矮的民房里,这里是三教九流杂居地,市井小民居多,新凤霞的妹妹和我同龄,小名杨妹,常在一起玩游戏,她家也是一间小房,我管他爸爸叫杨四爷,走街串巷买糖堆儿,妈妈叫杨四娘。杨姐只有中午回家吃饭,平时在旅馆有包房间。在我看来杨姐是大人,她回来不大讲话,谈的大多是演戏和穿着,偶尔跟我们说句笑话。记得有一次,他在家问杨妹一个字怎样念,杨妹不知道,我在旁回答了,杨姐说,还是小弟机灵,你只是个布娃娃,禁看不禁用啊。
还有一次冬天,我和小伙伴在胡同玩藏猫猫,我低头弯腰找地方藏躲,不慎一头扎进了一个女人的翻毛大衣的下摆里,出来一看,原来是杨姐从小汽车出来刚走进胡同,就被我撞入大腿下,羞得我满脸通红。她身穿翻毛皮大衣,双手套在手袖里,微笑着只说了一句,‘这孩子!我这里是你藏猫猫的地方吗?’一句玩笑话羞得我满脸通红。……
一晃十五年,如今,这些童年往事已成过往烟云,恐怕杨姐早已忘得一乾二净了,当年,我眼中的杨姐已经是一位雍容华贵、文静风趣的大演员了。
1949年后,她带着爸妈去北京,我也离开了南市,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唐山市开滦林西矿务局。现在居然在唐山不期而遇,人长大都在变化,杨姐出了名又有了地位,哪还能清楚地记住那些微琐事呢?
(三)“对她不要讲特殊!”
在剧组到来的一星期前,剧团的祝同志先行来矿联系剧团的食宿接待规格、演出剧目、时间地点以及票房收入等等具体事务问题,项目谈妥后,我就特别提到新凤霞和她的妹妹杨妹,当他知道我们的一些邻居往事后,诚意地告诉我一些近况,使我不得不慎重地如何对待这位杨姐。
她的父母身体还好,已经安享晚年,杨妹艺名叫新凤妹,在北京昌平县评剧团作演员,限于条件不如姐姐,没有唱红,只在电影《刘巧儿》里扮演了一名普通群众。新凤霞的丈夫吴祖光是右派份子,去年去了北大荒劳动改造,新凤霞现在和吴祖光划不清思想界限 ,正在受同志们“帮助教育”,这次下矿慰问演出,主要是受教育,在演出中接近工农群众以改造自己的世界观。组织上已明确交待,对新凤霞“不要讲特殊!”,要多劳动、要多演出、要普通接待;不要照顾、不要宣传个人、不要谈个人私事。
“所以,张主任我善意劝告你”祝同志说,“还是当面不要谈那些往事,以免引起上下左右不必要的麻烦,对新凤霞也不好,最后影响了慰问演出的大局”。
我听了这些劝告,十分感慨而无奈。那些叙说旧情的话,为了大局也只当是一场空虚罢了,我只有规规矩矩地按照手续,表面热情内心冷漠地接待那位当年的杨姐,今日接受教育改造的名演员新凤霞了。
(四)新凤霞下矿“三同”
当年的开滦矿务局是继承英国管理的世界大工业企业。1949年政府接管后更名为《开滦煤矿总管理处》,简称总处。招待级别有四等:低级的单身“集体宿舍”,普通的中级“招待所”,高级的“宴客厅”和特高级的“唐山酒店”。分别按照官职级别、专家等级和名人学者的知名度不同身份来对待。
58年来到开滦的知名演员,前后还有北京京剧团的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他们三位在演出后要专车送回唐山市内高级酒店、每日另有水果特供,“名净”裘盛戎则住在林西矿最高级名叫“宴客厅”的宾馆,那里有专用名厨师可以制作中西大餐。
矿上原来计划为新凤霞安排的最高级别接待,根据组织决定只好完全取消。
剧团的食宿地点是名叫《老四署》的单身职工集体宿舍,这是一个大院子,四周是几间教室大小的房间和两三间小屋,每间宿舍里面是用土坯垒成的通铺大火炕,可并排挤睡十五、六个人,这种为单身矿工预备的低档宿舍,过去叫“锅伙儿”,院子里有一个集体盥漱室和公厕,为了剧组使用方便,女厕是临时改建的,专供十多位女演员使用。除了老团长和几位负责人和一两位“主演”,住在条件较好的矿招待所以外,全体人员全部住在这里。每天的早晚饭由矿上大食堂专送,伙食标准是普通收费,大锅饭菜。新凤霞当然也住在这里与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并且和几位当值的演员管理大院卫生,包括清洗公用餐具打扫院子搜集清理垃圾。
第二天早上我起身来到老四署,正看见新凤霞等三个人忙里忙外地清扫大院整理垃圾,走过去和新凤霞搭讪:
“新凤霞同志你早!”我向她问候。,
“早,谢谢您啦!”,她回答很有礼貌。
“来这里住不方便吧?”我说。
“不,我很高兴多做点事,这对我很有帮助”她宛然一笑,一口北京腔。
“我是天津人,早就知道你的大名啊”我又说。
“是吗?张主任,我听不出来您也是天津人,”她有些出乎意料,可能是没想到吧。
“对不起,我们这里条件不好,让你们受累了。”我话里有意向她道歉。
“没有没有,我们向工人老大哥学习来了,活到老学到老!”她又是一声爽朗的微笑,我似乎看到十五年前的杨姐音容。
好一句“ 向工人老大哥学习,活到老学到老!”新凤霞的朴实温良实在使我感动,我记住她这句话。遵循潜规则,我们谈话就到此为止。
(五)“对不起老大哥,我能不去吗?”
三天的演出安排紧凑又紧张,包括室内、露天上下午舞台演出、深入车间班前会清唱、慰问劳模老工人、访问医院病房
以及其它临时活动。其中都少不了新凤霞这位大演员。
第一天晚上7点室内舞台演出的第一场是《六巧儿》,俱乐部可容纳1000人的大礼堂超标满员,矿领导坐在第一排,全场坐满了井上下职工,我坐在前排乐队附近。领导欢迎讲话后然后就是开锣,短暂仪式过后,正式演出开始。
新凤霞一出场,雷鸣般掌声震耳欲聋,表达了矿工的爽朗明快的热情与期待,配上舞台的灯光布景,“刘巧儿”出场了,她扮相美丽,身段灵活,明亮的眼神呈现出青春的光彩,比影片里的形象更真实活脱!我看到这个场面,又是一番激动,想不到在这里重新看到“杨姐”的演出……尤其是演到父亲答应把刘巧儿许配地主王寿昌时,她走到舞台右前方,真切难过地两眼淌出泪水来,台下一片寂然,显然被这真实的舞台人物所感动了。我此时正近距离地注视着她,莫不是她把自己现实生活遭遇的伤感联在一起了吧?
两个多小时的演出结束了,谢幕后领导和观众迟迟不走,一阵又一阵的掌声请新凤霞再次返场表演。她不卸妆来到前台再唱“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这一名段,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欢呼,他再次返场唱“巧儿我采桑叶来养蚕”,就这样连返七场,观众和演员们不得不正式结束这场成功的演出,散场时已是11点多了。
大家哪里知道,按照惯例演员卸妆夜宵后,还要安排演出小队去矿里车间,在三个采煤区的“班前会”,轮流为上夜班的井下矿工,作半小时的便装清唱呢,这当然有少不了主角新凤霞。
井下的班前会,是下井前的例行的工作程序,采煤区长要交待当前井下工作面安全情况、生产进度任务、注意事项 ,四、五十位矿工,头戴矿工帽,身穿特制的蓝黑色矿工服,里面上下是紧身的绒衣(离地面800公尺以下的井下温度很低),手提矿灯和6斤重的电镀灯盒,全副武装地待命下井。但是今天特殊了,大家在短短的班前会后,要看新凤霞的演唱。
因为夜班的井下职工 ,没有条件去剧场,就用这种方式送戏到门。全矿井下有采煤、运输、通风十几个分区,每天各有三班,一共二十多个班前会,除了早班不去以外,三天内要下基层活动14场,这是何等紧张!辛劳的矿工们每听完演唱,就激动地喊口号:“欢迎中国评剧团”、“感谢党送温暖”、“多出煤出好煤,实际行动搞高产”。有的个别矿工也激动地喊出“欢迎新凤霞”,立即被带队的劝阻制止说,大家不要喊欢迎个人的口号,新凤霞只是沉默地微笑,那姿态有些尴尬。朴实的矿工哪里知道其中的隐情呢。
三天的演出还要有两个上午场,一个晚上在可容纳3000人的室外露天剧场,加上去矿医院给病人送唱,这些活动都有新凤霞的份儿,记得在医院的一个单间病房,以为老模范矿工紧紧地拉住新凤霞的双手放生大哭,连声说谢谢党,谢谢你!我猜这位模范矿工一定认为新凤霞就是党,她也被感动地啜泣起来,在耳边断断续续地小声唱了一个小段。我们在身旁的人心情,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感动。
带着受教育改造思想的任务来煤矿演出,亲历这种场面,新凤霞的内心思潮该是怎样翻滚?我不知道。、
就这样,三天多的时间新凤霞正式演出了五场,小型慰问14场次,大体算一算,她每天最多只能睡6个小时。
她那矮小而瘦弱的身体竟然禁得住如此折腾!我曾在私下关心地对她说,谢谢你们,大家太辛苦了,实在不好意思,但这位“杨姐”宛然一笑,还是那句话:“向工人老大哥学习,活到老学到老!”。剧组的同志们也都知道新凤霞太劳累了,忍不住劝她休息一下,但她反问大家:“那样就对不起工人老大哥,我能不去吗?”。
(六)送别评剧团
中国评剧团下开滦演出的第二站结束了,他们还要去兄弟矿演出三场,矿领导临别前赠送剧团一面锦旗和每人一包高级点心,演职员无一例外,由我和几位代表开了一个小小的欢送会,会前我去老四署接领演员,又看见新凤霞在打扫院子,她很认真地把犄角旮旯都无一遗漏地检查清扫,我最后向她致意:“新凤霞同志,我们是老乡,今天就要告别,你们辛苦了!”,她说声谢谢,既陌生又熟悉地注视着我。是的,难道她也唤起了40年代的回忆?
不会的,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十几年前天津旧事,我也不会向她提醒过去的童年,一切都埋在我的记忆之中。
时光流逝,50多年前的经历像洪流中小小的浪花,1998年,71岁的新凤霞带着一生的荣耀告别亲人和全国熟悉她的人们走了,同年的各界朋友相继离世,我却移居到加拿大。还有谁能记住这一段人生的真实戏剧呢?!( 2009年9月12日写于温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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