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评剧《秦香莲》两句唱词之争有感
李佩伦

评剧《秦香莲》小白玉霜的代表剧目。上演于1953年,立即走红,于1955年排成电影,响誉国内。不断演出,不断赋予新质,己成为评剧经典剧目。尤其京、津、冀的一些评剧观众对《秦香莲》整体舞台呈现如数家珍。其中许多唱段在群众中广泛流传。能不能唱几段《秦香莲》成为评剧迷的标志之一。

剧本是语言艺术,是出自案头的文本,属于以文字为载体的文学体系。戏曲,属于表演艺术,是以舞台为媒介,依靠演员表演,来完成从文学本体到舞台艺术的转换。戏剧剧本与戏剧艺术,分属两个范畴。文本是个人创作,舞台演出是集体创造。因此,剧本进入舞台要服从于舞台形态的规范与表演规律的制约。

剧目在舞台上穿越时空。不同时代、不同演员演唱传统的精品剧目,都会因认知有别,感悟不同,在表演上,唱腔上有所变动。力求达到自己艺术创作中的尽善尽美,取得常演常新的境界。只是重复旧版本,少有新创造,对于这个剧目来说最终将失去生机。

天津白派评剧团近日演出了新版《秦香莲》,主题深刻,情节紧凑,人物性格更加鲜明,唱词更加洗炼、准确。赢得了观众的首肯。由于观众审美惯性对于新版本也有不同看法。最是脍炙人口的《见皇姑》的一段慢板中的两句,引发了争论。

原词是:她好比一轮明月圆又亮,我好比乌云遮月缺半边。她好比三春牡丹鲜又艳,我好比雪里梅花耐霜寒。

新词是:她好比一轮明月圆又亮,我好比水底明珠难见天。她好比三春牡丹鲜又艳,我好比严冬梅花受霜寒。

新旧两段唱词,只是二、四两句作了改动。我认真阅读之后,对新旧两句唱词给予疏解,一得之见仅供大家参考。

原词前两句喻体形象是月亮。月有圆缺,在生活中皆有赏玩之美。而文人笔下的月,则被赋予了某种寄托。尤其残缺之月,因为不圆,悖离了中华民族以园为美的理想。藉以言志,便把父子、兄弟、夫妻、友朋等人伦关系缺失的恨与怨融入其中。男权社会中,依附于男性的女人,若以缺月为题,多是闺怨。藉缺月自喻,表达了怨妇思夫之情。

秦香莲进京寻夫,就是为了亲人团聚,家庭圆满。希求满月般的骨肉团圆是她在《杀庙》前的贯串动作。为此不顾千里迢迢,敢于冒犯宫禁,不惜变身歌妇唤醒丈夫良知。然而事与愿违,在委曲求全中,她从亲情的梦境中逐渐清醒。情节发展到韩琪杀庙,已彻底粉碎了秦香莲求得一家团圆的幻想。骨肉情深最终转化为社会公愤,惩邪恶,求公道成了绝望中的弱女子主导意识。已经走出了缺月化为圆月迷宫的秦香莲,在见皇姑时,面对拆散她一家的强权势力,再没有孰圆孰缺的嗟叹。此时此刻,月的圆缺象征意义,对近乎复仇女神的秦香莲心中已毫无价值。她一心只是要为公婆、为儿女、为自己讨还公道。用陈驸马之死,给这暗无天日的世道,带来一道霹雳闪光,是她唯一的渴求。原词的 “圆又亮”和 “缺半边”,这一对比中的慨叹,已不能准确地表达出此时此刻秦香莲不共戴天的仇恨之情。

新词是“我好比水底明珠难见天”,明珠,晶莹剔透,纯净坚实。这是对秦香莲人格的描述,水底,则是秦香莲在重重压迫下,难见天日的处境的描述。明月在天,明珠水底,形成对比。把皇姑与香莲社会地位高下的悬殊,及权力谱系的强势与个人力量的弱势给予了形象化的揭示。整出《秦香莲》正是演绎着,深埋水下的一颗明珠,欲求天光日影走向尊严的一出悲喜剧。

天,是天理,是良知的具象,是惩恶扬善社会公器。天难见,是一切弱者共同的命运,当然也是推动社会进步的杠杆,这句新词与“云遮半月”相比,意蕴更深。

后两句唱词以花为喻。原词第二句是:雪里梅花耐春寒。春寒料峭,不久必是春满大地。耐,是坚忍,是意志力,是不屈的精神。在剧情发展到最后,本来一个大报仇的结局即将出现,却因皇姑突然前来护持,使情节陡然生变,意味着秦香莲雪冤的希望再次陷入危局。面对未知的命运,秦香莲像是一株梅树,却不是早春之梅,而是一株在更为冰冷的严寒环境中的冬梅。

“春寒”与“霜寒”后者的寒气更加逼人。加重了冬梅承受力,萧瑟感。更贴近此时此刻秦香莲的面临的形势与近于绝望的情怀。原词“耐霜寒”这是近于宣言式自我评述,是慷慨豪情的释放。新词 “受霜寒”,则是秦香莲前此人生命运的准确概括,是对至高无上皇权的愤怒的控诉,也是向正义化身的包公的最后一次申诉。情感主调是悲怆与悲愁的合旋。“受”比“耐”更令人心寒血热,有更强的情感脉冲。

法国作家司汤达说:“在诗中只有明确才能感动人。”“明确”,就是 “鲜明”与 “准确”的合成。二者相融,听得明来悟得深,戏才有嚼头。鲜明,声声入耳。准确,字字入心。改编本,具有这一效果。

中国戏曲文本,大多出于大众中文人之手,且又是为大众而写。长期以来,由于没有字幕,唱词对于观众,多是耳接,难以目读。为了使唱词一听就懂,必须浅显鲜明。过去一些剧作者,往往只能关注字面上的鲜明性,而难以顾及内涵上的准确性。

古人做诗,提倡推敲。对于戏曲,其文本,其演唱,就是在后人不断的推敲中,才成为佳品,精品。艺术最忌尾随前人之后,亦步亦趋。经典剧目,是在推陈出新的过程中,逐渐达于极致。若以经典剧目是“止于至善”,完美无缺。这是对戏曲舞台生命的自限,自残。古人倡导 “千家说尽何须我,别具胆识向洪荒”进取精神,面对舞台上的前人佳制,应化为精益求精责任意识。

观众对于戏曲的执着与关切,是戏曲振翮雄飞的力量源泉。各种争论,都各有合理的依据。正如人们评论莎士比亚剧本所说的一句名言:有多少观众就有多少哈姆雷特。新版评剧《秦香莲》引发的争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有灵光,在我看来是彰显了《秦香莲》这一题材和白派艺术的恒久魅力,也是对王冠丽艺术创作最有力的支持。

健康的艺术论争是基于对戏曲挚爱,肯定与否定是在爱的同一性中理解上的歧异,这应是推进戏曲艺术前进的合力。

以王冠丽为首的白派评剧团,近年演出的多是经典剧目的改编本。每一亮相,都是对原作的新的解读,新的处理,开拓新意,注入新机。因此每一场演出都备受关注,好评如潮。许多观众由一般观赏,渐渐进入了知音知己的高层次。台上台下,在情相通,意交融的审美终端上,演员与观众的感触更多,感受更深。才有那么多人,为了“自己的”白派评剧团的健康成长而直抒已見,直言不讳。对以王冠丽为首的台前幕后的艺术家们来说,堪称得天独厚,幸莫大焉。

王冠丽的热心观众们,为了评剧白派艺术再现辉煌,让我们协力同心,一起斟词酌句,论短说长。持正修偏,精心推敲。吐露心声,不留芥蒂。我想这也正是冠丽和她的团队由衷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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