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的不说,1970年代,社会生活保守单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村更甚,所以那样一幅情景,会深深长在一个孩子的心里,那个一年四季病在炕上的当家子奶奶的音容笑貌会在记忆中格外清晰。大约在1972年的夏天吧,她的一个闺女女婿用花布包袱包来个稀罕物儿,说是能给她解闷。妯娌当中,她和孩子的奶奶走得最近,奶奶到她家串门子,总带上孩子。那天她让儿媳妇来叫奶奶去听稀罕儿。稀罕物儿放在她跟前,孩子跟奶奶一进屋就看见了。她笑着指指说,能放《刘巧儿》哩。

当家子奶奶这个四方盒子似的稀罕物儿是手摇留声机,不用电就能放唱片。留声机唱片的外形像如今的DVD盘,但更大更厚。打开留声机,放上唱片,摇动……唱片旋转起来,唱针放在唱片上,奇妙的声音就出来了,“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怎能嫁他呀……”

有时候有些刺拉杂音,但听得出,演员的唱,字正腔圆,悦耳动听,每字每句都能叫人听得清清楚楚;看不见她长什么模样,只闻其声,就仿佛见到了她,她是欢喜还是忧愁。孩子顿时被吸引住了。这词儿这腔儿这味儿,跟以前听到的样板戏大不相同。“自个儿找婆家,不嫌害臊”……瞅瞅身旁的奶奶和当家子奶奶,嘴里有时候似怪非怪地插上这么一句,可她们早听得眯了眼,入了神。

不是京剧,不是梆子,又唱得这么好,又能让听的人这么入迷,这是什么戏呢?

一张唱片放完,孩子问,才知道刚放的是新凤霞唱的《刘巧儿》。再问新凤霞是谁,“早先儿一个有名的评戏演员”,她们说。好奇心促使孩子本想继续打问,可她们似乎不耐烦了——另一张唱片又放上了……

奶奶们嘴里的评戏,是评剧在民间的一种俗称。

1970年代初期,评剧《刘巧儿》还处在禁演状态,新凤霞还属专政对象,听新凤霞听这样的戏,还犯忌讳,人们得偷偷摸摸,不能明达明。其实好多人,都是通过新凤霞知道了评剧,认识了评剧,喜欢上评剧的。

1978年以后,戏曲舞台上样板戏不再一枝独秀,又呈现了百花齐放的景象,不但是新凤霞,更多的评剧演员又重新出现在观众的视野之中,时常能听到收音机播放的评剧《秦香莲》、《杜十娘》、《茶瓶计》、《金沙江畔》、《夺印》、《向阳商店》和《小女婿》的录音剪辑或选段,小白玉霜、喜彩莲、鲜灵霞、魏荣元、马泰、花淑兰、韩少云……这些重出江湖的演员又像明星似的落在心坎,他们和新凤霞一样,都是有声望有人缘儿的评剧的角儿。
孩子终于在电影《刘巧儿》里看到了让奶奶们入迷的新凤霞长什么样儿,她主演的另一部彩色戏曲片《花为媒》也解禁了,张五可、李月娥、阮妈……生动风趣的人物,配以生动风趣的表演,真不知又让多少人成了评剧迷。而正是由《花为媒》开始,孩子记住了编写剧本的人——成兆才的名字。

随后,谷文月和赵丽蓉主演的《杨三姐告状》拍成电影又上映了,又看到了成兆才的名字,这个人了不起呀,据说他一生可不止写过这两出戏,经他之手,创作、改编、整理过的剧本有120多个呢。

渐渐长大的孩子喜欢上评剧,也喜欢上追溯评剧的历史,万事都有个开头,评剧的头和源在哪里?

人说成兆才是评剧的祖师爷,为什么是成兆才呢?1874年成兆才出生在今天的唐山市滦南县绳家庄,他出生的时候,唐山还没开发,然而其后不久这块土地就被工业文明接收了;在此前后,以老呔帮为代表的商业文明已开花结果,也为冀东打造了很好的文化环境。成兆才可说是应时而生,他从演唱乞讨人乞讨时唱的莲花落起步,又从京剧、梆子、皮影和大鼓等艺术形式吸取营养,一步一步,开启了评剧之门。

定名之前,评剧叫过平腔梆子戏、蹦蹦、唐山落子、奉天落子,不同的名称反映出评剧一路走来的生命轨迹,从唐山到东北到天津到北京,又有多少人和成兆才一起书写了评剧创始的传奇呢?

多年之后,总结评剧的历史,人说唐山是评剧的发源地。从唐山走出的不仅有成兆才,还有评剧皇后白玉霜。唐山人能让演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对评剧非常懂行。好,就把手拍得山响;不好,就毫不客气地让你脸发烧”,新凤霞生前感叹,“我深感一个评剧演员,如果得不到唐山观众的认可,称不上是真正的评剧演员”。

多年之后,喜欢评剧的孩子来到唐山,听人讲评剧的故事,丰南的孙凤岗培养了评剧第一个女演员李金顺,迁安的刘子熙教出了享誉全国的韩少云和花淑兰。评剧老艺人说:落子开始的乐队文武场以跺脚为记,后来有了板鼓和弦,大锣挂着,铙钹一只放在桌子上,这都是向皮影、河北梆子学的,所以人家瞧不起我们,可老百姓特别喜欢,比梆子、二黄还叫座;评剧是“广大艺人在竞争中共同创造的,今天你添一件乐器,明天他加一个过门;今天你唱了这么一个新腔,明天他用了这么一个板式,是几代人才把评剧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

自创始起,评剧就善于改革创新,与时同进。1949年以后,响应古为今用和推陈出新的号召,评剧迎来不曾有的黄金期,一批反映时代风貌的新剧目诞生了,一些旧剧目通过加工又焕发出勃勃生机。

当年共同创造和见证这个黄金期的评剧演员,有在中国评剧院的,有在天津评剧院的,还有在沈阳评剧院的。他们许多人都不在河北生活和工作了,但他们的根在河北,鲜灵霞是文安人,魏荣元是丰润人,花淑兰出生在唐山,韩少云出生在山海关……小白玉霜、新凤霞等评剧名演员,虽非河北人,但都跟河北这块土地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喜爱评剧的孩子成人了,这些创造和见证评剧黄金期的角儿却相继谢幕了,在他们留恋的评剧舞台上,在他们各自精彩纷呈的人生舞台上。最近的两次,一次在2003年,一次在2005年。

2003年,韩少云逝去,“小河流水呀还是哗啦啦地响,河边的柳树还是那么样的弯”,《小女婿》中杨香草唱的“鸟入林,鸡上架,黑了天,婚姻事真叫我左右为难”,再成绝唱——小白玉霜也扮演过杨香草,她唱“鸟入林,鸡上窝,黑了天,香草我守孤灯左右为难”,唱词不同,韵味不同,各有各神,从此都成绝唱——白派和韩派的绝唱。

2005年,花淑兰也在沈阳逝去,“你的扣我能解,你的闷我能猜,你是不是要看那心里想的、嘴里念的、天天盼的、泗水县的那位单公子”……那个机智俏皮的丫环春红的唱遂成绝响。

孩子长大成人了,发现评剧舞台却渐行渐远,沉寂了。电视里,收音机里,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经常播放评剧的录音剪辑和选段了。
还会有甘美醇厚穿透心灵吗?
还会有花腔脆声穿透心灵吗?(燕赵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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