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年前,毫无思想准备的19岁苏州姑娘杨乃珍踏进了评弹艺术殿堂。52年后,她荣获了中国曲艺最高奖——牡丹奖之终生成就奖。回首半个多世纪的光阴,古稀之年的杨乃珍淡定从容。任时代沧桑巨变,任人生高低起落,杨乃珍对评弹艺术的痴情不变。

陪好友考演员,自己却阴错阳差吃了“开口饭”

儿时的杨乃珍,经常跟着父亲去听评弹。那时候,她的心思并不在评弹,而是牵挂茶馆中的小吃。苏州人喜欢边听书边喝茶,书场中有不少小茶点供应,“酱牛肉”、“花生米”,是杨乃珍最爱的美食。

吃上评弹这碗饭,对杨乃珍而言纯属无心插柳。

1956年,杨乃珍初中毕业,因患红眼病在家休养。那时她一心一意想当医生,而邻居好友却盼着当演员。刚好,江苏省苏昆剧团和苏州市评弹团联合招收学员。考试那天,朋友怯场,杨乃珍自告奋勇陪她同去,尽管她的一只眼上还贴着纱布。

待考试结束,主考老师注意到这个封住一只眼的姑娘,身材颀长,含笑的面庞上透着文静,两条长辫子拖在肩上煞是好看,一看形象就是演员的好苗子。主考老师让她唱首歌,她落落大方,张嘴就唱起了《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歌声高亢优美。欣喜的主考老师特地记下了杨乃珍的姓名和地址。没有报名的杨乃珍,几天后却收到了复试通知。接下来是表演和文学知识考试,最终的结果是,邻居好友遭淘汰,而杨乃珍则成了300名参考者中惟一被录取的人。

经商的父母并不赞同女儿走江湖吃“开口饭”。苏州市评弹团团长、评论名家曹汉昌几度上门游说:苏州评弹团是国家团体,这是政府招生,评弹人是受到尊重的。杨爸爸最后提出一个要求:乃珍要跟教师的话,就要跟50岁以上的老师。曹汉昌一口答应了。

杨乃珍运气好,一进团就跟上了名噪江浙沪的“俞调”弹词老艺人俞筱云、俞筱霞,成为这对兄弟搭档的学生。俞筱云长得人高马大,但他的假声演唱浑然无痕,素有“隔墙西施”美誉。从此,杨乃珍与琵琶为伴,跟着俞家兄弟跑码头,开始学《白蛇传》《玉蜻蜓》。两个月后,杨乃珍随老师登台弹唱。雏莺初啼,立刻引起了评弹前辈和听众的啧啧称赞。

一年不到,苏州评弹团当家说书人曹啸君,一眼看上了杨乃珍,挑选她为说书下手。从此杨乃珍有了第二任老师,艺术上日趋成熟。1959年省曲艺团成立,他俩又一起考上省曲艺团,书台拼档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后期,成为观众热捧的响档。

首次将评弹带到国外的东方姑娘

作为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评弹演员,杨乃珍最感幸福的是曾经多次为中央领导同志演出。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央政治局会议常在上海锦江饭店召开。有一次,会议休息时间,杨乃珍为与会领导演唱了一曲《宫怨》(内容与京剧《贵妃醉酒》相同),杨乃珍把杨贵妃幽怨失望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演出结束,毛主席招手请杨乃珍跳舞。“说是跳舞,其实,就像散步。那时毛主席已经比较胖了。”

回忆当时的情景,杨乃珍至今记得很清晰。毛主席一只手轻拍着她,仿佛在打着拍子,一边说“你这个贵妃真笨喽。唐明皇不来,你怨有什么用,你去贴大字报好了。”毛主席的幽默风趣,让紧张的杨乃珍一下放松了。

国家领导人中,喜欢评弹的还真不少。在杨乃珍的记忆中,毛主席听过她的《长沙》、《咏梅》、《蝶恋花》;叶剑英喜欢杨乃珍的评弹,一直鼓励她“前途是自己奔的”;陈云是个地道的评弹迷,听过她的《红楼说亲》。

当然,最让她难忘的还是周总理对她这个普通演员的关心与扶植。在几次接见中,都谆谆告诫她:你嗓子很好,要好好跟老师学艺;你唱的是评弹,但也要向其他剧种学习来丰富自己。杨乃珍第一次出国演出,就是周总理亲自定的曲目和服饰。

1963年,文化部准备组织中国青年艺术家代表团出访日本。杨乃珍有幸到北京参加预演,当时一起预演的还有赵青的舞蹈、刘德海的琵琶、孔建华的笛子、王玉珍的《洪湖水》。杨乃珍演唱的是自己拿手曲目《思凡》。

在人民大会堂的小礼堂里,周总理认真审看了演出。当有关人士将杨乃珍介绍给总理时,周总理说:不用介绍,这是我的江苏老乡。原来,总理在上海看过几次评弹演出,已经记住了这位年轻的苏州评弹演员。周总理说:“《思凡》到日本演出不太合适。在上海不是有人唱过评弹《新木兰辞》吗?你就唱这个。日本人看不起妇女,在中国妇女能顶半边天。还有主席的词《蝶恋花》也很好……”至于辫子的事,周总理一锤定音:梳辫子很好啊,标准的东方姑娘打扮。

梳着长辫、穿着粉色旗袍,杨乃珍怀抱琵琶,登上了日本舞台。这是我国评弹艺术第一次在国外亮相。随着琵琶声响,杨乃珍一句“我失骄杨君失柳”,一出口即声惊四座。端庄娴雅的台风,清晰甜润的说表,委婉悠扬的韵味,征服了日本观众。在东京、大阪、名古屋等11个城市,杨乃珍每次唱完都要谢幕好几次才行。日本新闻界也大量报道“杨乃珍是标准的东方姑娘。”,整个演出取得了空前成功。接着,艺术团赴香港访问演出,杨乃珍又以一曲《苏州好风光》唱醉了香港听众。很多人专门到后台送花送食品给她,指名道姓要找“杨乃珍小姐”。以后,杨乃珍把这首《苏州好风光》从家乡一直唱到澳大利亚、瑞典、新加坡等国家,把祖国的优秀曲艺艺术传播到世界大舞台。

“文革”十年,她最爱唱弹词《咏梅》

“文革”开始,杨乃珍从备受欢迎的红演员突然变成了“黑七类”。她记得自己被定的罪名是“修正主义苗子”、“走资派宠儿”、“资产阶级标本”。那时,老百姓爱听的评弹变成了“靡靡之音”,江青点名不让唱。这对已深深爱上评弹艺术的杨乃珍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被关进了牛棚,连蚊帐上都贴满了大字报。

那时,杨乃珍的任务就是生炉子、打扫厕所。初冬,她到红庙老虎灶去打开水,遇上著名画家亚明。亚明关切地问:挨斗了吧。记住要坚持,什么难都能过去,不能瞎想啊。

仿佛黑暗中看到了曙光,亚明的话给了她不少勇气。于是,她坚持练功。既然传统曲目不能唱,她就专唱《咏梅》。“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她的内心在期盼春天的到来。那些红卫兵听到她唱毛主席的词,也拿她没办法。

“文革”之前,杨乃珍经常为领导演出,因而有机会接触到叶剑英。叶剑英对这个小演员也是关怀备至,有时候还从北京为她带来润喉片。“文革”中,北京的造反派专程来南京找到杨乃珍,要她揭露叶帅的“反动言论”。并威胁说,如果她不揭发,就用竹子抽腿。但杨乃珍明确回答:我没听到过什么反动言论。叶帅鼓励我要好好学习,他送了我一本《唐诗三百首》,这本书现在已被抄走了。

“那是一个黑白颠倒、无中生有的年代,随便一个理由都可以给别人罗织罪名。那也是考验一个人是不是厚道的年代。”杨乃珍感慨说。

“文革”之后,艺术青春的再度迸发

“文革”结束,杨乃珍把一腔热情重又投入到她痴迷的评弹中。

一次,她到梅园新村纪念馆参观,看到周总理那么多光辉事迹,那么呕心沥血地为国家为人民,想到总理对文艺事业的关心,对自己一个普通演员的关心,油然而生一股创作冲动。她把自己的想法与郁小庭说了,郁小庭很快作词并谱曲新开篇《小小雨花石》。唱词采用第一人称的手法,赞美了雨花石的纯净、美丽和坚贞,表达了主人公为振兴中华甘当铺路石的心情。1982年全国曲艺会演在苏州举行,杨乃珍以此曲目参演。“敬爱的周总理,请你听我唱,”杨乃珍的演唱发自肺腑,情真意切。此时,她唱的“俞调”也有了创新,演唱高低声转折变换处浑然无迹,听不出真假音的界限,唱腔三回九转,委婉动听,韵味浓厚。毫无争议地,《小小雨花石》荣获作词、编曲和演出一等奖。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中央电视台分别播放了演出录音和录像。同年,上海唱片厂灌制成唱片在全国发行,这部作品顿时风靡全国。

杨乃珍迸发出了新的艺术活力。1986年文化部举办全国曲艺大赛,杨乃珍演唱的《故乡行》得到荣誉奖;1995年《我的家乡在苏州》摘取中国曲艺最高奖牡丹奖;1997年,就在杨乃珍60岁的时候,一曲《秦淮月》又获得了文化部第七届文华表演奖。

这些新段子,都是杨乃珍和她常年合作的伙伴郁小庭创作的。对杨乃珍的演唱特点、嗓音、风格都比较熟悉的郁小庭,每次创作出新作品的构架后,杨乃珍总是不厌其烦地和他一起商量琢磨,直至满意。郁小庭由衷地说:80年代以后,杨乃珍的艺术表现更成熟了,她的成熟不仅是从声音上去表现,而是更注重表现作品的内涵,能做到声与情的结合,声情并茂,所以她的作品听起来有深度,也给听众很强的感染力。

淡出舞台,演绎另一种精彩

50岁后,杨乃珍开始有意识地减少登台的频率,为的是让台给青年新秀。她说:“一块石头盖在地面上,小苗就顶不开,我还不如挪开一点,这样年轻演员就出来了。”

按评弹行规,青年演员跟老师学习,必须表示表示才行。而老演员,也不太愿意公开自己的段子,把自己的看家本领让给别人。杨乃珍却完全打破这一行规,只要青年演员需要指导,或者要说唱她的段子,她总是有求必应,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近几年,她更整理了20万字的《金钗记》和《杨乃珍评弹曲目集》,供年轻演员无偿参考。黄霞芬是新一代评弹演员中的佼佼者,也是杨乃珍的得意门生。说起自己的老师,黄霞芬充满了崇敬之情:从杨老师身上,我看到了老一代艺术家崇高的艺德。

“没有评弹就没有我杨乃珍,只要是为评弹事业,我愿作出个人的一切努力。”

2007年,全国曲艺家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对每个曲艺演员而言,能参加这样的大会是一种无上的荣誉。但各个省名额有限。作为省曲艺家协会主席,杨乃珍应该是当然的代表。但她却主动把名额让给能写能演的优秀青年评弹演员吴静。

对年轻人如此慷慨,对自己却有点“苛刻”。2006年,省曲协提出,能否为她搞个从艺50周年专场演出,然而,这个提议却被杨乃珍拒绝了。她说:如果你的作品有影响,后人自然会记住,不需要自己来纪念。

近年,杨乃珍的主要精力放在省曲协工作上。作为全省曲艺的掌门人,她看到中国曲艺牡丹奖落户江苏后,全省曲艺发展如日中天,欣慰不已。对于挚爱的评弹,杨乃珍有喜有忧:喜的是如今听评弹的人又多起来了,下面的书场也多了,演员不够了。一个苏州评弹团就出了六七个夫妻档。忧的是,有的年轻演员嫁给富商了,不登台了;有的改行到电视台当主持人了,年薪高达20万,这在评弹跑码头怎么也达不到。“我不反对多样化选择,但我内心还是希望更多优秀人才能留在这个行当内。评弹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需要一批真正有献身精神的人才能传承下去。”(记者 张粉琴)

(摘自 《新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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