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金丽生说书,小议评弹     

下午听金丽生唱弹词听得入了神,满脑子的杨乃武小白菜,正当关键,啪!且听下回分解!真是“坏得不得了”。评弹艺人们中国第一代现代受众心理学学者。他们似乎早就懂得了人心底里那块最嫩的肉,用吴侬软语在上面轻轻一吹,勾起万种瘙痒,叫人痛不欲生。皮炎平那它没辙,得,只好明儿再来。

苏州官话本来就好听,像有团棉花球在耳朵里挠呀挠,那是采芝斋的甜味儿,那是青团子的糯劲儿,再佐以琵琶三弦,可谓酥软到心坎儿里了。倘若还嫌不够,那就等到书场开门,泡杯碧螺春,注意,茶不必上好,衣冠也不必讲究,只管朝榉木长凳那么一坐,今天算是都得耗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了。谈不上高雅,高雅的人不出园林,我们只好隔着高墙“窃听”几折昆腔;谈不上庸俗——我无意贬低二人转——的确,一方水土一方人,苏州人骨子里就装不下粗鲁,装不下野蛮。或者这样说,即便是再艳俗的故事,从苏州人嘴里出来的,总带着那么几分雅气,吴侬软语是一张滤网,也是一朵罂粟,好在无毒无公害,苏州老百姓听了一百多年,也没见谁有什么不良反应。套用黄裳的话:我佩服昆曲,喜欢评弹。

吴侬软语是艺术

金丽生一谈起《杨乃武》谈得得意,普通话里夹了不少苏州方言,每到方言处,总引来一阵笑声,方言本身就含有某种取悦观众的艺术魅力,但不仅如此,吴方言似乎还有一股韵味,这韵味与沧浪亭前的那面湖水有关,与瑞光塔后那座古桥有关,与剑池底下那个谜团有关,与桃花坞里阵阵墨香有关。所以,这被打上了“符号”烙印的语言,是维系评弹艺术生命的根本,倘若随着城市融合,苏州话消失了,评弹自然难以幸免。我提及这个悲观的假设,是出于我对方言保护不力的担忧,反过来说,评弹要有所发展,就得考虑如何扩大受众,听懂苏州话的人多了,听评弹的人自然就多了。今天金老师那一口普通话说得标准,但普通话意味着普通,那段《杨淑英滚钉板告状》非得用苏州话来演不可,他说着说着也觉得不顺当,还得换过来,观众不能太宠,宠坏了就会流俗,艺术传播美与感动,不是普及普通话。

分享心灵,分享观点

评弹用私白、咕白、托白、衬白、将官白中的这些潜台词一层层给听众解读出来,解读得丝丝入扣,那是评弹独有的一片天空。评话说,弹词唱,可以说故事,可以唱真情,甚至还可以主观评断,那是评弹艺术家独有的特权。只听金老师弦索叮咚,声声唱词间仿佛滋出泪来:“听隐憔楼三鼓催/见月移树影上窗来/她翻翻覆覆难安枕/阵阵思潮心上来……”这里的一切都是语言化的,动作仅限于眼前这张椅子周围巴掌大的地方,想要表达清楚故事的来龙去脉就得依靠详尽的布局和统筹,除此之外,评弹艺术又是离间的,是布莱希特的完美演绎,评弹艺术家与听众站在一起,他们都是打着手机玩着电脑的现代人,穿插评论与解读,会产生某种时尚感,有了这种离间效应,听众就不会入戏太深,这会带来一个好处:听众不怕再听第二遍。与此同时,艺术家还能分享他自己的观点,加之评论,也许是调侃,也许是怒骂,总之,在这个艺术形式中,主观性和客观性变得模糊不清,也许正因为模糊不清,我们才不去管那么多,嗑枚瓜子,喝口绿茶,接着往下听。

现代语言下的传统故事

用现代语言演绎传统故事,成了传统艺术发展所谓的潮流,正当社会对创新的疯狂追逐时,那些传统经典正在阴暗处哭泣,我老是觉得沈璟会在哪一天受不了刺耳的新剧而从吴江地底里爬出来骂娘。但评弹是幸运的,因为自打娘胎里出来,就赋予一种时代性精神,是谁赋予它的呢?是听众。外面已经兵荒马乱了,再叫人们听哀怨听缠绵难免受不了,评弹给了他们一个选择。说得更简单一点:评弹用现代人的语言说故事,并且不用担心这会糟蹋了这门艺术。现代语言拉近了距离,而唱词则保留了传统。故事是旧的,但价值观在变,不同的价值观往往能推导出对于故事的不同理解,从这个意义上说,评弹的发展过程也就是时代价值观不断更新的过程。

雅俗合一即和谐

明清时期的吴文化,文人雅士文化为主,它显示了中国传统文人对于雅与美学的追求。这种文化会渗透到所有地方,自然包括评弹,听听金老师古雅的声线,我们就很难把这类艺术归结为通俗艺术的行列。雅到了极致是酸,美到了极致是亡。但往往皆中邪一般乐于酸在其中,死得其所。好在评弹本是民间艺术,城乡茶馆、街头广场,随处都有说书先生的影子。那些艺术家们大都来自市井,他们熟悉市民语言,习俗、生活、心理、他们以讲故事,其意在消遣娱乐(我对评弹艺术在精神内涵方面的缺失毫不避讳,相反,我认为其轻松的表演方式会保护评弹艺术不至于走向绝境)。苏州评弹面对的江南听客,大多是普通市民,但是他们生在吴地,受到吴文化的熏陶,受到种种艺术感染,这让这些听客不落俗套,他们欣赏点雅趣,欣赏点风韵,书品粗俗庸俗为听客们所不取。因此评弹艺术家与听客共同引导着苏州评弹向一种温和的雅俗折衷地带发展,而这个“折衷”,用现代话说,就是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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