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声谈:人性、地性、书性、时性

       ——摘自《艺海聚珍》
  任何艺术只有不断革新,才能有所创造、有所发展,才能有生命力。在革新过程中还应注意“四性”,这是我五十多年来摸索的一些肤浅体会。所谓“四性”,就是人性、地性、书性、时性。人性就是指听众的心理和要求;地性是指各地区听众的不同要求;书性是对自己所说的书的理解;时性就是时间性,也就是时代感。掌握好这“四性”,革新就有针对性。

记得我第一次正式进上海演出,经朋友介绍到城隍庙得意楼怡情处。那时上海书场大都集中在城隍庙一带。正好说《英烈》的三位老前辈叶声扬、许继祥、蒋一飞(我的先生)都在城隍庙三爿书场说书,好像三尊炮口对着我,而且都是八月半同一天同一时间开书。开始我很胆寒,怎么办?倘使这次站不住脚,以后就不知何年何月再能进上海。当时一个艺人要想在评弹界立得住,先要看你进不进得了上海。后来我冷静地分析了处境,想到七、八年前在上海一些小书场说过,甚至在大世界内的哈哈厅书场也说过。对当时上海一些书场观众的要求有所了解,如城隍庙的听众,注意说表、起角色,不大注意放噱头。首先我想,我这块新牌子一定要有新意,于是根据城隍庙听众的要求,把自己要说的书重新加了工。如说表上要做到“快而不乱,慢而不断”,口齿要清,不能轻飘,更不能油滑,噱头注重肉里噱,要让角色与书情相结合。起角色,要抓好《英烈》中的主要人物胡大海。其次,这三位老前辈都是七、八年未离开过上海的,我的先生蒋一飞虽说表清楚,角色起足,但他染上了嗜好,体力不济,因此书路慢。叶声扬老先生呢,一部《英烈》说得虽滚瓜烂熟,但噱头粗俗,听众难以接受,而且说了半年,书说光了,往往到最后一天,他就放一个噱头。说朱元璋在宫中无事可做,就叫华云龙将他们从“反武场”起如何打天下的事说说。到第二天开书,他又从反武场开始从头说起,。这样反复倒转来说,听众也听熟了。许继祥呢,自倒嗓后,以阴噱吸引听众,再加上和他拼档的又合不上拍,因此除了星期日听众多些,平日就少一半。再加上他们又都是四五十岁以上的人了。而我呢,才二十七岁,正是年壮精力足,又是第一次来到城隍庙演出,这是我有利的一面。这样一分析利与弊,信心足了。到了开书那天,家家书场客满,唯有我的场子内只有四五十个听众。我说的《英烈》是开明灭元,一看听众如此少,我想,自己也要“阿元戴帽子”像元朝一样“完哉”。第二天听众四十二人。第三天听众只有四十人了。那时做头场,第二场是老前辈魏钰卿。到第四天星期六,魏老夫子脱场,我做的场子还没有完,听他的书的人已经陆陆续续来了,都站在场子外。我在台上看见,就对他们说:“我也知道有几个老辈艺术比我高,但我到底也说了十年书,俗话说来者不善,今天我到这里多少也总有点东西,请大家进来听听。”经我一说,不少观众进来了。我就在最后十分钟书路一转,很巧妙地一跳,让常遇春马跳围墙,一声马叫落回。这声马叫,叫得比当时马叫得好的黄兆麟还要好。后来,再也没叫过这样好了,因此当时为了争气啊!这一来,观众说我精力充沛,书路快,角色起足。听众当时对三位老前辈书路慢,也听腻了,我的说法给观众一个新鲜感,好像吃小菜,时鲜货好吃。从此我也引起了听众注意,场子里的听客也从最初的四十人,到后来每场几百人,最后独家客满。也是自这次在城隍庙打响后,使我意识到要在艺术上“立新”,就非得了解听众的心理合要求不可,也就是要懂得人性,不然你的“新”就得不到观众承认。

人性又是和地性分不开的。各个地区的听众要求都是不同的,不了解听众就吃力不讨好。比方说,从前无锡与常熟的听众要求就不同,常熟因有田地的人家多,读书相公多,他们来听书,书价不论,只要你说得对他的胃口,但说书的时间不宜过长。有一次,我在常熟仪凤书场演出,说到小落回,有些听众穿上长衫就跑了。我心里一震,想一定是我说得不对劲,不受欢迎。不料,第二天他们又都来了。无锡呢,听众以工商家居多,讲究实惠,书价要卖得低,而书要说得长,噱头要少放为妙。我第一次在无锡演出,落回时,我说“诸位明天请早。”当场有个听客就叫一声:“那伲明朝早上就来好了。”还说城里说小书的钱幼卿(夏荷生先生)说一点四十分,价钱和我一样,而我说大书才一点半钟头,赛过来抢铜钿格。听他这样说,开始不懂,后来了解了,就将我的说法改了,终于做满了四个月。在苏州,城里吴苑的听众和娄门、封门、阊门、胥门四门的听众也不一样。在上海,书场很多,但也因地区不同而听众各异。如大世界内的书场,人像走马灯来来往往,坐下来听书的人少,要吸引听众你不单要喉咙响,还要卖噱头。而在西区的一些书场,如沧州等,女听客多,寓公多,跑交易所经商的多,要求你说法清脱,噱头要多。要是你不了解情况,不识时务,用足力道,反而不受欢迎。记得有次我在沧州书场演出,台上“横冷冷”起了一个爆头,有几个女听众当场就讲:“喔唷,拨倷吓煞哉.”评弹,以前叫说书,就是吃开口饭要经常到外地码头上演出,了解各地区听众的要求,你才能达到演出效果。否则,听众不上门,生意就会“漂光”的。

说书的还要对你自己这部书性要有了解。是什么样的书性就怎样说,来不得半点乱。以前有个前辈艺人叶声翔,他说《金台传》的,这是部短打书,要卖狠劲的,而他经常在书中衬《列国》比喻,说表之乎者也,这与《金台传》说法格格不入,结果老老先生徒有学问,业务平平,就是不了解书性之故。再如《啼笑因缘》也是以说、表、演为主的书,以前沈薛档(沈俭安、薛筱卿)是说唱功重的《珍珠塔》著名的,有人给他们编写了《啼笑因缘》也是以唱功重为主,结果沈薛档《啼笑因缘》就没有唱出名。而朱赵档(朱耀祥、赵稼秋)因说过《描金凤》、《双珠凤》,他们说《啼笑因缘》时又借鉴了文明戏的表演方法,于是成功了。后来姚荫梅说《啼笑因缘》,虽是单档,但字句清楚,说法灵活,表演力强,特别是他熟悉《啼笑因缘》所反映的生活,尽管唱不怎么样,但他也出名了。这就是掌握了书性才能成功的例子。像我说的《英烈》,书长,角色众多,这就要了解到哪一节是紧要的,哪一个角色为主,都要掌握主才能说好。要说好不单要将老师的一套学到手,还要学习其他老前辈和道众的艺术,取他人之长,补己之短。我在说表上就吸收了黄兆麟的气派,周亦亮的眼神,朱少卿的落回抓关子;在起角色上,吸收了尤少台的起角色,杨莲青运用京班式起角色,特别是吴均安老师《隋唐》中的程咬金,对我起胡大海有很大帮助。《英烈》中角色不少,不可能每个角色都能给观众留下很深的印象,就要抓主众多角色中的胆,现在讲就是主要人物。我认为胡大海就是胆。我在胡大海身上花了很大功夫,除了借鉴吴均安的程咬金外,还有戏曲、小说、电影里各种憨大特点,及生活中类似胡大海的憨大,也是我观察的对象。这样慢慢积累,就形成了我现在所说的胡大海了。所以说了解书性是很重要的,只有了解了书性,你才能说好这部书,才能革新和发展你这部书。近年来,书坛上出现了些怪异现象,三天说完一部《水浒》,五天说完一部《杨乃武》,只要说完一部关子,其它就不管了。有人说书专捡关子说,不愿说软档,如此说法,你的关子也大高而不妙。因为关子书前面的软档书是为了托你后面的关子的,你前面都说不好,关子又如何说得好?如此说书不是糟蹋自己,破坏评弹艺术吗?

时性,就是时间性、时代感的意思。如解放前的一些说表、噱头,现在观众会不理解、不易接受。我们说书是口头文学,它的语言一定要通俗,又要合乎潮流,听众才能听得懂。在这方面前辈艺人就在语言时代性上做了不少改革。如说《英烈》的叶声扬老先生就是第一个将当时评话说白中的中州韵改为苏州话,将文字深奥的赋赞改成用通俗的文字表达。这一改,使一部《英烈》成为雅俗共赏的书目,受到听众的会议。解放后,通过学习,我将《英烈》中存在的封建性糟粕、黄色庸俗的噱头加以剔除,对有损角色的情节也加以删节,这也是为了符合时代要求。语言如此,噱头也如此,“噱乃书中之宝”,放噱头要注意时性。解放前的噱头原封不动地拿到解放后放,听众不了解解放前的一些背景,听了也没反应。就是解放初期放过的噱头摆到当前放也不行,因为时过境迁,作用就不大了。如我们演出的中篇《江南春潮》里,有个贪小便宜的轮机长,我党地下工作者为了搞到通行证,知道他喜欢弄无线电,投其所好,用RCA灯泡去引诱他。这里就放了个噱头,效果很好。因为这是说的解放前夕的书,那时美国货流行,RCA灯泡是美国热门货。这部中篇演出是五十年代,听众对解放前夕的情况还记忆犹新,所以一放RCA灯泡的噱头,台下反应强烈。如果放一个现在贪小利的噱头,就要设计他喜欢弄电视机,用大家熟悉的电视机零件放个噱头。因为时代不同了,可是有些人就不动脑筋,到处偷噱头,偷来就放,不管三七二十一,这就行不通。别人说我专放噱头,会放噱头,一天一点三刻的书,这要连说四个月,我哪有这么多噱头放,再说尽放噱头不说书,观众也通不过。放噱头好比抄小菜放点味精,小菜味道好吃,如果放得多了,反而不好吃。说起来我也是喜欢放噱头的,但比较注意时性,放过了的噱头,时性不对,就不重复放了。例如,去年我在苏州会书时,把几部电影片名串起来放了一个针对当时评奖金的噱头,今年照放的话就不合要求了,因为评奖金的情况变了。

以上我谈的是自己以前革新过程摸索的一些体会。如今评弹革新也不能脱离这“四性”,现在老听众越来越少,年青的又对评弹不感兴趣,评弹面临着一个培养和争取新听众的问题。怎样才能争取到新听众呢?这就要我们在选材上考虑,当前听众关心的是什么?要听的是什么?这样编写出来的新书目才能引起新听众的兴趣,自然而然就要听,这就是人性问题。再说地性吧,上海经过“十年浩劫”,书场少了,大的书场只有三爿,三大书场众“西藏”地段最好,闹中取静,可惜夏天无冷气,其次是“大华”,因夏天有冷气,听客较多。而“静园”因为沪西来的老听客多,东北角小书场多,南面来的又嫌路远,只有真正名牌、艺术性高的演出卖座才好。中型书场“红星”、“西园”、“雅庐”,“雅庐”就吃亏。市口不好。从旧社会到新社会,绸布店在南京路、大世界、八仙桥生意就比较做得大,也有这个道理。另外,日场多半是退休老年人,他们听书包括在日常开销中的,因此书价不能太贵,书要说传统长篇。夜场应以中篇为主。其他书性、时性又都是和人性、地性紧密结合起来的。

总而言之,评弹的革新要与时代前进合拍,现在形势逼人,我们不能老捧着两部老书不放,否则真要完了。只有坚持不断大胆革新,评弹一定能争取到大批新听众,特别是年青听众。当然,革新千万不能离题太远,自作聪明,否则即便更新了,也得不到听众的承认,更不要说新听众了。
 
   (1980年苏州评弹研究会年会上的发言,苏州评弹研究室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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