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评弹一代宗师蒋月泉先生诞辰100周年·《皓月涌泉:蒋月泉传》新民晚报连载(十三)
上海评弹团
《皓月涌泉:蒋月泉传》
《新民晚报》连载(十三)
为纪念评弹一代宗师蒋月泉先生诞辰100周年,6月21日起,《新民晚报》的“阅读/连载”版面将为期一个月刊登由上海评弹团和上海人民出版社联合打造的《皓月涌泉:蒋月泉传》一书。上海评弹团微信公众号将每日同步转载,欢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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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燕能
13、精妙绝伦的“小闲话”
旧时,说书先生迫于生计,忙于演出,收徒授课不可能像如今评弹学校的老师那样,一句一句说,一遍一遍教。他们的办法就是让学生跟随先生进书场,一次又一次地听他说书,要让学生一方面感受现场的气氛,另一方面逼迫学生细听强记,并在潜移默化中学习、模仿先生在台上说、噱、弹、唱、演的表演特长与艺术风格,乃至风度举止。
蒋月泉初学《玉蜻蜓》自然要跟随先生到各个书场听他说书。不过这种聚精会神、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凝听默记,恨不得把先生台上所说的一字一句,以及手面动作的一招一式,都铭刻于心的紧张思维活动,对于日后蒋月泉的艺术进步却大有裨益。
张云亭在台上说书,很少动作,全靠他的语言艺术与说表的细腻与阴噱。有一些精彩的“小闲话”让蒋月泉终生难忘。
一次,张云亭在书场说他的看家书《玉蜻蜓》,说到书中的人物—苏州首富金贵升,说今朝大爷穿一件鹦哥绿海青的衣衫。有个听客问张云亭:“听唔笃(你们)说金贵生穿衣裳讲究,哪哼(怎样)讲究呢?听来听去总归鹦哥绿海青,朆(没有)换末。”张云亭在书台上神色平静,从容答道:“哪能勿换?换格!唔笃(你们)叫看勿出!比方直梗(这样)说,早上起来,颜色鹦哥绿海青,上头花朵全是一朵朵纽头(含苞未开的花蕾),因为早浪厢(上),花朆开,所以是一朵朵纽头;中浪厢(午时)热吼吼,要换哉,颜色仍旧鹦哥绿海青,上头格花呀,一朵朵,有点开哉;暂夜快(向晚时),阴飕飕,又要换哉,上头花头呀,全是一朵朵满花,一天下来,花全开足哉。——讲究,换格!”
蒋月泉赞叹恩师,说他表现人物时用词当心得来:“热吼吼”“阴飕飕”,用这种词汇来形容一日的气候变化;从同样一件鹦哥绿海青,因花式的差异,反衬富家公子衣衫一日三换,生活讲究,以此交代了金贵升富有的社会地位以及他雅致的审美情趣与年轻风流的个性特征。
蒋月泉十分钦佩先生通过细节描写表现人物的本事。比如,《玉蜻蜓》中大爷金贵升与僮儿文宣的关系很好,因为文宣聪明,大爷十分疼爱,文宣对主子也一片忠心。张云亭为了表现这对主仆的深情厚意,设计了一个使人拍案叫绝的细节:
某日,金贵升去汇文渊聚会,携了僮儿文宣。那里是富家子弟,也是读书人吟诗作对的地方,去者都带了僮儿。公子哥儿酒足饭饱之后讲到,谁家的僮儿最聪明?金贵升得意地说,我的僮儿最聪明!有人问,怎样聪明呢?大爷说,我的僮儿呀,我肚皮里转啥念头,不对他讲,他都晓得。勿相信,马上试,我叫文宣来。“大爷,啥体(有何吩咐)?”“你到灶间拿把刀来。”“好,大爷,刀拿来哉。”饭后桌面上都放了一些水果盆子,金贵升拿一小段削了皮的甘蔗,用刀劈成两半,放在桌上,用手指指,也不说话。文宣聪明,明白了。换了拎不清的手下人,见大爷手指点点,以为叫他吃甘蔗,塞到嘴里,耳光勿要吃上来!文宣心中有数了,拿了半爿甘蔗,抠下身去,填一只台脚。因为一只台脚不平勒嗨,台子上的茶水晃了晃,晃了晃。填了台脚,平哉。这时汇文渊里这班读书人都齐声赞叹“好!”老先生就是这样来渲染文宣聪明的!这样一个僮儿,主人怎么会不欢喜呢?等到文宣受屈被打,在庵堂里跪在观音菩萨面前哭诉冤屈,祈求早日寻回大爷;金贵升蹲在暗角落听了怎不伤心流泪呢?
再如,《玉蜻蜓·诓金》这回书中,徐元宰庵堂认母以后,知道亲生父亲金贵升早于16年前死在法华庵中,现在回到金府,此事如何告诉尚不知情、天天巴望亲夫回家的金张氏呢?倘若说出实情,金大娘娘昏厥,弄得不可收拾也未可知。徐元宰无奈之下只得说谎话,说爹爹回来了,骗金张氏下楼,接见他从法华庵中接回的生母三师太智贞。
金大娘娘真地以为别离16年的丈夫金贵升回家,不胜喜欢,便急着下楼去与夫君相会,却被贴身丫头芳兰拦住:“娘娘,你做啥?”“你大爷回来,我要去夫妻相会!”“你看看你穿的衣裳!”“哪哼(怎么样)?”“娘娘,你格衣裳穿得太素净哉!”金大娘娘为啥要穿得直梗(这样)素净呢?因为男人16年朆转来,音讯全无,穿得花俏又对不起男人,所以娘娘穿衣裳都素净得极,暗暗叫(暗地里)给男人戴孝。现在芳兰叫俚(她)换,一时头上呒(没)寻处,箱子里拉出一件大红的披风身上一披,总算“红堂堂”。衣裳一披下楼,走到屏风背后,听见元宰“哇”的一声:“哎呀,爹爹呀!”金大娘娘一听气啊!肯定男人又要走,被元宰拉住,所以急得哭!“哎!小官人啊小官人!像我等你16年,我换仔一件衣裳格辰光,你都等不及要走哉!”金大娘娘以为男人嫌她下楼慢,生气要走!哪哼办?等他16年,哪能让他说走就走呢!金大娘娘便关照芳兰赶快下楼!芳兰喊:“娘娘要出堂哉!”元宰回头见金大娘娘披一件大红披风,知道今朝祸闯得大哉!“母亲,你要见爹爹,台上供的,墙上挂的便是!”金大娘娘一听,晓得出事体哉!是人呀,哪能供呀,挂呀!(此处专指亡人遗像,旧时称“快乐图”。)像这样刻画人物内心独白的“小闲话”特别多;但决非可以随便丢弃的废话,它为后面情况剧变、人物感情的极度落差、反跌,作了恰当的铺垫;并为动人心魄的悲剧效果的产生制造了气氛。接着,张云亭继续用“小闲话”说:娘娘下楼看见一块(金贵生亡灵)牌位,一幅遗像,吃不消了(内心崩溃)!“你勿转(回来),我还有巴望:今年不转,明年总要转来;明年勿转,后年总要转来!现在等到你这两样末事(东西:牌位、遗像)转来末,我连巴望都呒不(没有)哉!”这几句话使听客对金大娘娘有了深切的同情。此时情动于衷,再起唱,就“软熟”(匀贴)了;因为作为上手的张老先生已为下手的开唱作了铺垫,听客的悲悯情绪也由此被激发出来。这就是张云亭先生的说表功夫,语言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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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皓月涌泉(蒋月泉传)》由唐燕能著,是按文学传记的要求撰写的。它不同于人物评传,也不是蒋月泉的艺术档案或专述他个人阅历的文史资料。按文学传记的要求,既要写出他的艺术轨迹,也要写活他的个性与人格魅力,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应该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可以感知的蒋月泉。一代宗师的喜怒哀乐,他的人生遭际都应在书中得到表现。从这个角度看,文学就是人学,文学传记,也就是人的传记。作者在作传的过程中,既写历史,又写人。而传主的形象是需要通过具体的历史事件、日常活动的场景、生活细节,以及传主与相关人的关系中产生的心理状态的描述表现出来的。但这一切又不同于文学创作,不能杜撰,必须以传主个人的历史事实为根据,在充分尊重历史事实的基础上展开带有文学色彩的叙述与描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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