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3日,立秋已经近一个月,“秋老虎”依旧肆虐。这一天,苏州发生了两件大事。晚17点57分,苏州发生了自1990年以来的第二次有感地震,震级1.9级;4小时之后的22点,著名苏州弹词表演艺术家、苏州评弹数百年历史上最后一位流派创始人薛小飞先生溘然长逝。地震,只使人产生短暂的恐惧,而薛小飞先生的去世,却给苏州文化界带来无尽的哀思!
薛小飞先生,常熟虞山镇人,祖辈在西门大街开设药铺“薛永寿堂”。常熟是苏州评弹的第二故乡,说书艺人多、听众多、票友多,薛小飞的父亲薛西平、叔父薛西亚均酷爱弹词,是常熟有名的票友,家中常聚集一批票友弹弹唱唱,店堂俨然就是票房。在弹词艺术熏陶中长大的薛小飞,八、九岁时就能自弹自唱。1950年11月8日出版的《上海书坛》第176期,有一则寄音撰写的《常熟评弹艺人劝募寒衣会书》,报道了他幼年首次登台演出的情况:“第一档:由票友薛西亚君携九岁小弟弟登台,弹唱薛君手编的《劝募寒衣》开篇,九岁幼童,能弹能唱,非常难得,唱的又是很有意义的词句……”
此后不久,薛小飞正式投拜弹词名家朱霞飞为师,开始学说《珍珠塔》并巩固提高自己的弹唱技艺。14岁时,他和表姐邵小华拼档说唱《珍珠塔》,一年之后进上海演出,凭着精湛的说唱水平脱颖而出,成为蜚声书坛的“小双档”。1955年,薛邵双档加入了由弹词名家魏含英担任组长的上海评弹实验第五组,并“过堂”拜魏含英为师,继续学习“魏派”《珍珠塔》的说表及弹唱。魏含英驰名书坛数十年,说唱飘逸潇洒,有“活方卿”美誉。唱腔在其父魏钰卿“正宗马派魏调”基础上有所创新发展,被听众称为“新魏调”。更兼为人四海,乐助善教,是评弹界有名的“孟尝君”。小飞老师的说唱和做人之道均继承魏氏衣钵,台风飘逸,口齿清脱,唱腔上则有了进一步的完善和发展。
除了《珍珠塔》外,小飞老师还弹唱过《画皮》、《何文秀》、《二度梅》、《火烧百花台》等长篇,在说唱这些书目时,也曾经唱过蒋调、张调、沈调、周云瑞调、尤调等他所喜欢的流派唱腔,但总感觉不管唱先生的流派还是唱别人的流派,总是不够酣畅淋漓,无法完全表达自己对唱腔的理解。于是,他在演出中逐渐改变了“简单模仿”的做法,试着根据自己低音区的发声特点、气息的运用特长以及邵小华琵琶伴奏的优势,对“魏调”声腔进行丰富和革新,小腔转换中还吸收了蒋调、尤调等流派的神韵,在上世纪50年代末形成了新的弹词流派——“小飞调”。
“小飞调”咬字精准有力,擅长气口偷换,几十句叠句连唱一气呵成,唱腔伴奏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听来飘逸流畅,十分过瘾。“小飞调”自诞生后受到听众的热捧,学者甚众,传唱至今的代表作有《珍珠塔》中的婆媳相会、二见姑、哭诉、诉恩人等唱段,以及和邵小华对唱的现代开篇《我的名字叫解放军》。
我的年龄比小飞老师小了整整37岁,没有机会现场聆听他说唱的长篇弹词《珍珠塔》,但却十分荣幸地和他成为了“忘年交”。90年代我就读苏州大学,经常在苏州的光裕、梅竹、苏州、含英、评博等书场听书,征集了不少评弹艺人的签名,包括薛小飞这位同是常熟人的艺术家。那时的我,只是一位喜爱“小飞调”仰慕薛小飞的青年学生,彼此间只是认识而已。或许是缘分,小飞老师退休后回到了常熟居住,接触机会多了起来,彼此性格相近,话得投机,成为挚友。
小飞老师为人低调平和,不事张扬。他是弹词名家,我是普通听客,他是长者,我是青年,但他从不以名家、前辈自居,不管是公开场合还是私下交流,我称他“薛老师”,他竟也称呼我“陶老师”,他的谦逊一直令我十分不安。每当我们赞誉他是硕果仅存的流派创始人时,他总是十分平和地说“那是大家捧我”。
一次聚会中,当大家得知他抽空在整理自己说唱的《珍珠塔》时,纷纷提议他公开出版演出本以流传后世,他却谦恭地说:“先生(指魏含英)的本子已经出版过了,我的就不用出了”。其实,他和我私下聊过,魏含英演出本中有不少内容被删去了,很是可惜。按照目前的条件,他完全有资格和有关部门联系,出版自己的演出本弥补魏本的遗憾,但他却没有那么做。
2008年,苏州市文广新局为了表彰薛小飞为苏州弹词的传承和发展所作的贡献,特意拨给苏州市评弹团一笔专款,用来给他筹办专场庆祝活动。学生袁小良热情地为恩师操办,早早地打出了预告,可小飞老师就是不同意办,大家做了他半年的思想工作也没用。团领导无奈之下只得改变计划,策划出版一张《薛小飞弹词流派唱腔专辑》,以举办首发式的形式代替个人专场。在2009年3月14日的首发式上,他谦虚地说:“我从艺几十年,只不过在唱腔上取得了微细的成绩,这些成绩是在老师的栽培、领导的关怀和听客的支持下才获得的。今天给我这样大的荣誉,我觉得受之有愧。”说实话,可能有人觉得他过于低调了。但作为他的至交,我们深知他的为人和性格,他不是矫情,是真诚的,我们理解他支持他。
小飞老师一生轻名利,重情谊。近几年,他的健康状况并不十分理想,特别是气喘给他的行动带来诸多不便。稍微走上几步路,就会喘个不停,遇上季节更换气候多变则更加难受。平时他总是深居简出,但每月至少去一趟苏州,早早地坐车到光裕书厅喝茶,与老友聊天、聚餐,下午匆匆返回常熟。尽管来回比较劳累,但他乐此不疲,我知道,他十分看重朋友间的情谊,也非常享受喝茶小酌的乐趣。每月的11日和26日,是常熟评弹艺人茶会,小飞老师是每次必到的“坐庄客”。如果恰遇休息日,我也会积极参加,那是我和小飞老师聊得最多的机会。小飞老师的博闻强记是评弹界有名的,我恰恰对书坛掌故和艺人轶闻特别感兴趣,茶会对我而言就是一个“评弹讲座”,每次聆听小飞老师和他的老朋友们妙语如珠、娓娓而谈,我都会油然而生一种幸福感。我喜欢听他们讲过去的故事,小飞老师也特别愿意和我聊,每年拿到日历他就会统计好我能参加的次数。茶会那天,他总是早早地到了虞山书场,还特意带着一开好茶,等候着我。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不禁潸然泪下。
小飞老师走了!带走了满腹的评弹掌故,带走了茶会上的欢乐,也带走了那个名家辈出流派纷呈的辉煌时代!由于他的低调与淡泊,留下的分回、开篇和选曲还不到二十段,书迷们常为他没有留下《珍珠塔》长篇而惋惜;由于他的低调与淡泊,艺术经历和说唱经验都没能很好地整理记录;由于他的低调与淡泊,直到去世他都没能看到姗姗来迟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证书。然而,也是因为他的低调与淡泊,他赢得了更多的敬重和爱戴,获得了更多真挚的情谊。生命虽逝,艺术永恒!情谊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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