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韵弦歌
对艺术传承的思考必须回归到对艺术规律的探寻中,系统把握一门艺术的诸多要素以及制约关系。新时代苏州评弹的保护传承工作,相对于舞台表演艺术水准的下降,书目创作机制的中断则是更为深层的危机,是对评弹艺术的釜底抽薪、致命一击。已故评弹作家邱肖鹏(1926—2002)以其留下的数十部、百万字的长中短篇创作,成就了评弹史上一段再难复制的传奇。今天我们重读邱肖鹏,不能不顿生空谷足音之感。
邱肖鹏成长于评弹传统社会,又面对着20世纪中叶以来评弹艺术由盛转衰的严峻现实。他对评弹知之深、爱之切,由此激发出一种危机感和责任感。在熟悉他的挚友眼中,邱肖鹏的性格是矛盾的,他为人温文尔雅、沉默寡言,对创作却有一种“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执拗。他对创作有一股激情,也可以说是一种“孤愤”。说“孤愤”绝不是危言耸听,在邱肖鹏的时代,留给他自由创作的时间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孤愤”是对现实的敏感,是对压抑的反抗。凝结在艺术创作中,便带来了讽刺与批判。这一点恰恰叩击到说唱艺术的本质,强化了评弹“兴观群怨”的艺术功能。看评弹史上那些流传久长的作品,儿女情长、市井烟火的故事之下,哪一部书不埋藏着下层士子、无名文人、江湖艺人的“孤愤”?《珍珠塔》对势利人情的嘲讽,《三笑》对贵胄子弟的丑化,《玉蜻蜓》的蔑视礼教……再看邱肖鹏遗留下来的创作,这位一辈子埋首写书的沉默寡言者,恰恰是站在时代前沿的鞭挞者、批判者。他的中篇《白衣血冤》被誉为评弹中的“伤痕文学”,实为新时期思想解放的先声。《老子折子孝子》对人情冷暖、人性扭曲的刻画,既有传统评弹道德批判的余韵,更是对一段特殊历史的辛辣讽刺。《九龙口》敏感捕捉到改革开放国门初开对传统社会、人际关系的急骤冲击,虽未见得深刻,却保持了清醒的批判精神。他的创作选材和艺术风格,体现出他对评弹传统深深的理解,他的书中埋藏着传统的种子,他抓住了传承发扬评弹艺术的命门。
邱肖鹏的创作当然以新书为主,但是这位创新者对传统有着持久而沉着的借鉴。同样,他熟悉鲁迅等新文学大师的作品,他涉猎过托尔斯泰、狄更斯、巴尔扎克笔下的西方文学名著,他从观察人、塑造人、吸引人、感动人的创作本位出发,去吸取东西方文学的华露。
《老子折子孝子》评论者多称赞其“巧”,其实比“巧”更有魅力的是这部书浓浓的苏州市井烟火味道,又仿佛带着陆文夫所说的“糖醋现实主义”的气质。尤其是几位初演者庞学庭、王鹰、景文梅、薛君亚等,开口就是一派苏州气息。这固然离不开演员的生活体验、艺术修为,但与邱肖鹏创作的语言、人物以及由此呈现的气氛关系密切。
邱肖鹏笔下的评弹语言独树一帜,他在评弹的传统语言和现代口语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这座桥梁具有平缓的坡度、优美的弧线,灵巧地连接起两岸,自然顺畅地将听众引渡到一片雅俗共赏、古今交融的审美意境中去。传统书目中那些原本层次不高的片段,经过他的手笔,也能够点石成金、妙手回春。长篇弹词《双珠凤》选曲“三斩杨虎”:“好比无情利剑刺胸膛,刺痛了心头奴的致命伤。听得奴庞儿变,痛得奴心头慌,不由自主泪盈眶,几乎露出了女儿腔。”这些语言未脱传统又不见于传统,内蕴激情,自然流畅,经由王月香演唱成为“香香调”最为流行的代表作。
回顾邱肖鹏的创作,梳理他的创作经验,我深感他留下的空白一时是很难弥补的,但这又是新时代评弹保护传承工作必须攻克的难题。前景如何?我们拭目以待!
(作者系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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