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弹是一种方言艺术,具体包括评话和弹词。我国方言众多,不少区域都有自己的评话和弹词,而苏州评弹是最为著名的。据《评弹文化词典·前言》说:“……鉴于其近年来影响的扩大,‘评弹’一词已经成了苏州评话、弹词的专称。”(《评弹文艺词典》,吴宗锡主编,周良、李卓敏副主编,汉语大辞典出版社,1996年)本文的“评弹艺术”即指苏州评弹。然而评话和弹词两者还有区别,有人以四字来归纳评弹艺术的表现手段:说、噱、弹、唱。主要应该指的是弹词;评话则不弹不唱,四字之中只占了前面二字。《草船借箭》是评话名家唐耿良先生表演的一个选回,本文企图用评话的一个选回来窥探整个评弹艺术,有人恐怕担心会犯以偏概全的错误;不过我想这样或许更可以凸显评弹艺术的最主要的特点。
《草船借箭》是《三国》故事之一。《三国》故事基本真实,有正史陈寿的《三国志》可考;但流传更广的是罗贯中的小说《三国演义》。《三国演义》中的“草船借箭”这则故事不见于正史,是罗贯中敷衍出来的。《三国演义》自第四十三回至五十回写历史上一场著名的战役——赤壁大战,其中第四十六回用了大约两千来字写“草船借箭”(其中包括一篇四百余字的《大雾垂江赋》);评话《草船借箭》是对于小说中的这个情节的再创造。选回开始已经是诸葛亮立下“三天之內造十万枝箭”的军令状的第三天了;与之相应的小说所写的借箭经过,仅八百来字,可谓简约之至。那么评话是怎样“说”并“噱”的呢?
先看“说”。
评话与小说不同。小说是一种文本,由文字组成,读者必须明确字、词、句的含义,再加上适当的想象,才能形成形象和概念;同时小说是客观存在物,可供读者反复阅读,这就决定了小说写法可以相对地简约。评话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由语音组成,主要诉诸人的听觉。听觉比文字来得直接;但是它有很强的时间性,一闪即过,往而不返,如果没有加工成为音像制品,是不能反复欣赏的,这就决定了评话必须比小说“说”得更加周详。以上也就是一般所谓的书面文学与口头文学的一个区别,而苏州评话在各种评话之中,又是“说”得最周详的。
例如小说“草船借箭”讲诸葛亮率领二十只船,乘着迷雾,“径望北岸进发”——仔细一想,这里就有很多疑问:一、因为这次行动跡近“偷袭”,不能轻易弄出声响,那么诸葛亮是如何指挥这二十只船的进、停、转、退的呢?二、迷雾满江,方向如何辨别?三、如何测定与曹军水营的距离?四、如何计算船上受箭多少?如此等等。在小说中都没有说明,而评话却把它们交代得滴水不漏。这是细节。我们常说:细节出真实。把细节交代清楚了,使听众感到更加真实可信。我曾听过北方的“评书”,与苏州评话相此,觉得他们似乎只是在介绍“故事梗概”,因为缺少细节,所以整个故事都是浮光掠影,轻描淡写,听来很不过瘾。于是我想:注重细节,把一切说得一清二楚,使一切变得合情合理,或者正是苏州评弹的最主要的特点。
再看“噱”。
噱分三种:“肉里噱”、“外插花”、“小卖”。《草船借箭》里三噱皆备。例如刚开始,诸葛亮叫船上人把主船的船梢截了,然后又叫钉上。船上人不明其意,表演者随口说了一句:“诸葛亮是‘长官’,叫你截只好截,这是‘长官意志’。”“长官意志”是现代语汇,用在这里有时空倒错之感,却又是那么恰当、贴切,所众不禁因心领神会而发笑。这就是信手拈来的“小卖”。又如船上用稻柴受箭,表演者联系到走街穿巷卖糖山楂的朋友,说诸葛亮的这个办法被他们学去,用稻柴扎成草把,把糖山楂一串一串插在上面,任凭走走跳跳,都不会掉落。这个联想由庄而谐,两者之间既跨度极大,又丝丝入扣。这就是精妙绝伦的“外插花”。至于“肉里噱”,是最重要的,也是这里表现得最充分的,是本选回再创造的主要内容。在小说里,这一节的重点系放在诸葛亮一边,曹操方面只是被动的陪衬。评话则在这方面加以发挥,具体安排了三个在小说里原本不出场的人物:徐庶、蔣干、司马懿;其中徐庶和司马懿还是重要角色。
徐庶曾是刘备的军师,被曹操强迫归顺,当然不会真心帮曹;并且他与诸葛亮是朋友,当他闻听诸葛亮到来之后,立即帮助掩饰,编造了“卧鱼水族大会”的神话,并以“天下四大名鱼”使曹操信服。
后来当曹操识破诸葛亮的计谋,他又劝曹操派兵去追;曹操鉴于前车,却又犹豫起来。这里把徐庶的“身在曹营心在汉”和足智多谋、曹操的多疑和刚愎自用,表现得淋漓尽致。蒋干则因“盗书”使曹操平白折了两位得力的水军都督,在这里只是插诨打科。
司马懿是后《三国》的重要人物,所以这里先介绍他不得志的原因;但是他想立功,遂带领自己的两个儿子,驾一艘小艇快速去追,使情节由轻松一变而骤然紧张起来。结果,开头处看似闲笔的被诸葛亮命人截去又钉上的船梢起作用了,纵身飞跃而下的司马昭,一脚踩上去,立即跌落江中。司马懿由是而胆颤心惊,拨船而回。这一方面表现了司马懿虽然也懂兵法,却比诸葛亮稍逊一筹;一方面也为这个选回增添了惊险气氛。
以上许多“肉里噱”的情节是新创的,人们或许称赞所增加的内容符合人物本身的逻辑,与广大读者心目中的印象相符;然而我提请听众千万别忘了它们也带有漫画化倾向,有“为噱而噱”之嫌。——不过这正是我看中这个选回的原因。因为《三国》故事在中国家喻户晓,“草船借箭”又是那么耳熟能详,不管怎么说,诸葛亮毕竟骗过了曹操,“借”到了十万枝箭,这是总的前提。有了这个总前提,评话的再创造就可以放开手脚,就可以比别的选回更具有典型意义。同时这里并不缺乏一般苏州评话都有的细节,如前所述,表演者不嫌其烦地交代了诸葛亮如何指挥这二十只船的进、停、转、退,交代了迷雾满江如何辨别方向,如何测定与曹军水营的距离,如何计算船上受箭多少,如此等等。这是整个故事真实可信的基础。好了,既有了前提,又有了基础,整个故事的可信性便有了确切的保证,所以其间即使有一些荒诞的情节,也容易为听众接受。
能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用细节的真实性来保证情节的荒诞性,最终达到娱乐性。这是评弹最主要的特点,也即是评弹的魅力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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