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戏是我国民间古老的传统艺术,其人物形象和唱腔非常广泛,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入选理由为中国皮影戏是人类创造力和想象力的极好见证。山西皮影是中国皮影中非常重要的一支,也是千百年来山西民间最接地气和最受欢迎的古老民间艺术,具有很高的艺术文化价值。但是目前市场萎缩、艺人老化、后学不继的现状,让这一流传千年的古老民间艺术面临失传的危险。

如何拯救山西皮影?怎样找到一条适合皮影发展的传承模式,从而使其走出博物馆式的静态保护?这是山西皮影界乃至中国皮影界多年来一直研究的课题。

1月17日的傍晚,寒风凛冽,当人们在浓浓粥香中欢度腊八佳节时,来自侯马、有着“中国皮影王”美誉的赵翠莲才刚刚结束了在省博物馆一天的演出。此次太原之行,是赵翠莲日常生活的缩影,这几年来,她一直在光影流转间行走于各个大小舞台。

桃南东二巷画院宿舍,一个70平方米的老式住宅,是赵翠莲每次来太原的落脚地。现年76岁的段改芳老人是这座房子的主人,也是赵翠莲艺术道路上的知音和扶持者。赵翠莲说,她之所以有今天的艺术成就,段改芳老师功不可没。在这所略显简陋的房间里,两个多小时的访谈中,关于山西皮影的历史、现状与传承徐徐展开。

一口道尽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

欲探讨山西皮影的传承,不妨先了解一下它的历史。作为山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领导小组专家组成员的段改芳,多年来一直奔走全国各地,对山西皮影的历史发展脉络可谓烂熟于心。“山西皮影戏是一种汉族民间艺术。主要活动场所在民间、在农村,是山西广大农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活动形式之一。皮影在山西起源很早。从1980年10月,在孝义县西约50华里许榆树坪村南,金正隆元年七边形砖砌单室墓中出土的皮影头像壁画可知,早在800多年前的宋金时期,孝义皮腔纸影戏已然有之,这也是山西目前发现最早的皮影。”段改芳说,虽然这是目前发现的最早的关于山西皮影存在的佐证,但山西皮影的历史极有可能比这更久远。“因为从中国皮影的发源来讲,山西皮影的历史应该绝不仅仅是800多年。”“2000多年前,汉武帝爱妃李夫人染疾故去,武帝思念心切神情恍惚,终日不理朝政。大臣李少翁一日出门,路遇孩童手拿布娃娃玩耍,影子倒映于地栩栩如生。李少翁心中一动,用棉帛裁成李夫人影像,涂上色彩,并在手脚处装上木杆。入夜围方帷,张灯烛,恭请皇帝端坐帐中观看。武帝看罢龙颜大悦,就此爱不释手。这个载入《汉书》的爱情故事,被认为是皮影戏最早的渊源。”

段改芳说,当时山西晋南地区离西汉首都西安并不太远,所以极有可能在汉朝时期山西就已经有了皮影,只是目前还无历史实物佐证。而到了明清两代,山西皮影发展到了鼎盛时期。“目前,相关研究表明,山西皮影兴于明清两代,分南路和北路两派。南路皮影,以新绛、曲沃、临汾、运城等地为代表。北路皮影,以广灵、灵丘、代县、浑源等地为代表。南路皮影,受到陕西省皮影流派中东路流派的影响,皮影作品形体小巧玲珑,刻工精细,装饰性强,而且色彩简练明快;北路皮影,受北京西派皮影的影响,作品的形体略显肥大,刻工缜密而且精细,色泽明快艳丽。”

南北两路皮影风格各有不同,但其表现形式基本一致。夜幕降临时,台前搭一白色幕布,幕布后用煤油灯光照影,表演者站在幕后,手中操纵各种造型的皮影肖像上下翻舞,配以当地流传的戏曲唱腔,一台皮影戏就这样上演了。“一口道尽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小小的一块幕布后有说不尽的历史沧桑,道不完的风土人情。

在山西,皮影戏曾盛极一时

众所周知,山西是戏曲之乡,但古时候,普通劳苦大众要想看一台大戏的成本是非常高的,一般庄户人家根本请不起。这时,造价相对低廉,演出形式相对简单便捷的皮影戏便大受欢迎,特别是在清朝时期,皮影戏在山西盛极一时。“明清时期,是皮影在山西最兴盛的时候。据记载,当时晋中一带,皮影戏班社非常多。以孝义为中心,先后在汾阳、文水、交城、太原、榆次、祁县、太谷、平遥、介休、灵石、隰县、交口、沁源等县广为流传,并安家落户。不少大商号、大户人家,出于吉庆之意、喜爱之心,都供起了皮影班。有的供一班,有的供两班,甚至三班。至于有‘皮影之乡’盛誉的孝义县境内的皮影班社就更多,据老艺人回忆,清末民初,全县有近40个皮影戏班。可记班名者就有20多个,从事其职业者达数百人之多。民国年间,尽管战乱频仍,皮影活动却从未停息。到新中国成立初期,在文化馆备案演出的皮影班还有90个,参与者近百人。”

除了在晋中一带盛行外,皮影在晋南一带也大受欢迎。在晋南一带,以曲沃为源头,碗碗腔影戏,先后传播到平阳、蒲州、解州等地。多少年来为群众喜闻乐见,凡遇婚嫁丧葬、得子续后,都肯出钱唱台皮影小戏。有些富裕人家,就连大牲畜下了驹,也要请皮影戏热闹两天,以示祝贺。似乎不这样做,就觉得不喜庆,逐渐成为一种民间习俗。“南北两路的皮影班社,大都是半农半艺的临时组织。农忙种地,农闲唱戏。在人员配备上大抵相同,都是‘七紧八慢九消停’的班子。意思是,只要有七个人,虽然紧张,但勉强可以开戏,如有八个人正好,九个人就比较消停。但在活动形式上却有所区别。南路皮影班内容单纯,只演皮影戏。而晋中皮影班却是皮、木同台,昼夜不一。白天以晋剧形式演木偶戏,晚上以皮腔或者碗碗腔演皮影戏。”

段改芳告诉记者,由于南北两路皮影活动形式有别,所以,在演出设施要求上亦有所不同。“最早,皮影戏没有固定的场所,都是临时搭台。唱完拆掉,再唱再搭。在晋南一带,有‘七长八短’的说法。即七根长椽、八根短椽就可以搭就一个皮影戏台,非常简便。而在晋中一带,却是皮影,木偶同台演出,不仅要求范围大,而且要有前后台之分。在孝义境内,早在清中晚期就有了皮影戏的专用戏台,分皮影戏台和皮、木两用戏台。尤其在县西山区,几乎村村壁壁都有。”

最接地气的民间曲艺

“个人认为,皮影戏是山西最接地气,也是和普通劳苦大众走的最近的民间曲艺。”段改芳说,她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相比要价较高的大戏,简易的皮影戏更容易让普通劳苦大众承受。相比鼓书、莲花落等单一曲艺形式,皮影戏表达形式又丰富多彩。因此,皮影戏在古代,是一般人家逢年过节最喜闻乐见的民间曲艺形式。“我常记得小时候,我们村里演出皮影戏时的盛况。当时,老百姓家每逢家有喜事,比如孩子百天、娶亲嫁女以及重大节日时,都少不了皮影戏。孩子们大多围在幕后,看艺人们是如何操作皮影的,成年人们则搬个小板凳坐在幕前欣赏。那时候,村里一有人家唱皮影戏,我们这些小孩便和过节一样。你可以试想一下这个画面,月明星稀的夏天晚上,百十来号乡亲围坐打麦场,欢快的鼓点加上优美的碗碗唱腔,孩子们时不时嬉跑其间,多么和谐的一个场景,现在想起来都特别温馨。”

回忆起幼时的皮影记忆,段改芳老人仿佛突然间回到了从前。“皮影戏不需要太多复杂的设备,戏台能在村里很快搭起来。十里八乡的人闻风而来——那种热闹的场面,现在的人很难想象。”

据段老师介绍,当时皮影戏大多都在夏天演,一套皮影戏班子有七个人就能运作起来。而皮影戏也素有“紧七慢八九消停”的说法,意思是七个人演的话节奏很快,忙得不亦乐乎,八个人的话会稍微轻松点,到了九个人演时,每个人都可以消停会。“但当时大多都是七个人,因为本就要价不高,多一个人就少一份收入。”“村里唱大戏一般都是过年期间,而皮影戏只要谁家有喜庆的事,都会请一两台。所以也是当时老百姓最喜闻乐见的曲艺形式。在我印象中,解放后的一段时期内,皮影戏在山西是最火的。当时凡是稍微有点能力的家庭基本在喜庆日子都要请。这种盛况一直维持到文革前。”据段改芳回忆,随着文革的到来,皮影被当做四旧烧掉,皮影戏也就不存在了,很多成名已久的皮影剧团纷纷解散。

上世纪90年代,山西皮影重焕生机

山西皮影戏在沉寂了十多年后,在上世纪90年代初重新焕发了生机。“当时,我作为省群艺馆的研究员,对山西皮影的生存情况进行了全省调研。调研一圈下来,情况非常令人担忧,全省几乎所有的皮影剧团都解散了,表演人才也四散各地,各自谋生,可以说,当时全省想凑齐一副皮影班子都很困难。”据段改芳回忆,山西皮影真正重新焕发生机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这源于一场旅游推荐展览会。“当时,南戴河要搞旅游开发展演,山西省文化厅推荐了浮山的木偶剧团,结果得到了海内外游客的一致好评。此次展演不仅为浮山木偶带来生机,也为皮影带来了转机。”“这次展演后,浮山木偶剧团团长吴春安还应邀去了新加坡表演。随着木偶剧打响名头,皮影戏也逐渐被人们记起。其间,我通过与吴春安沟通,由廉政华老师联系人,组成了一个皮影剧团。白天演木偶,晚上看皮影,此后一段时间,皮影戏逐渐受到了关注。那些之前解散的皮影戏班子也重新搭建起来,慢慢恢复了生机。”

段改芳说,也正是这一段时期,孝义、侯马等地的皮影剧团不断涌现,走出去的艺人也纷纷归巢。一时间,三晋大地上到处可见皮影身影,碗碗腔从晋北唱到晋南。段改芳把这一时期称为山西皮影的短暂复兴时期。“夜幕还未降临,村子戏台前就人山人海。有事来晚了的,不是踮着脚,就是踩在砖头块上,伸长了脖子,瞪着眼,全神贯注向前看。有的大人干脆把孩子高高地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为的是能清楚地看到灯前舞动着的皮影。”段改芳说,在那地道的“碗碗唱腔”中,去感受皮影戏里的喜怒哀乐,是一种文化享受。“到了本世纪初,随着人们娱乐形式的逐渐多样化,皮影戏传统的演出形式已不再适合年轻人的胃口,但民间仍有零零星星的演出。近几年,则完全看不到了。人们对皮影的印象也大多只停留在影视剧中了。”段改芳说,如今,皮影戏在重新活跃了十几年后已退出了大众的视线,基本沦为博物馆艺术了。“这可能是历史的必然,我们无法改变,但皮影戏作为我们传统的优秀文化,还是应该传承下去。在这方面,赵翠莲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中国皮影王的艺术生涯

段改芳说,山西皮影的传承,赵翠莲是一个绕不开的人物。

赵翠莲,我省著名皮影大师,师从皮影艺术家廉政华先生,现任侯马市皮影艺术研究所所长。赵翠莲早在1976年就开始雕刻皮影,在廉振华先生的指导下,不断进取、探索,慢慢地闯出了一条皮影艺术创作的路子。她刻的皮影刀法娴熟、色彩艳丽、形态活泼,被作为工艺品在全国各大展览会上展出,一些被省、市以及一些文化团体作为珍贵礼品赠送到美国、日本、意大利、法国等十几个国家和地区。近年来,她频繁地被邀请到国外进行皮影表演,为山西皮影的推广传承做出了不可取代的贡献。

赵翠莲说,她之所以取得今天的成绩,一要感激老师廉政华的悉心教导,二要感谢段改芳老师的慧眼识才和不遗余力地全力扶持。

谈及第一次见到赵翠莲的情景,段改芳至今记忆犹新。“当时她和几个师兄弟挤在20多平方米的一间小屋内,我掀开门帘进去时,一股呛人的煤气味差点让我窒息,整个屋里虽然生着一小盆炭火,但冷气嗖嗖,她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学习雕刻皮影的。每个人的手上都冻裂着好几道口子,这个场景让我深受触动并一直记忆犹新。”赵翠莲告诉记者,她与段改芳老师结识的时候,已学习了3年的皮影雕刻。

年轻时的赵翠莲性格倔强。喜爱皮影艺术的她听说市里从陕西咸阳请来了制作、表演皮影的师傅,兴奋得一夜都睡不着觉。可是当她好不容易找到师傅说出自己想法的时候,却被师傅以“传男不传女”为由拒之门外,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有结果。后来,她的姨夫皮影收藏和雕刻艺术家廉振华先生,手把手地教给她刻皮影的技术,从此她深深地爱上了这门艺术。“当时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刻一个月皮影,文化馆只给5块钱的报酬,这还是师傅廉政华从自己的工资里扣出来的。说实话,当时学习皮影,一是爱好,同时也是为了糊口。”后来,侯马的专业皮影剧团解散后,赵翠莲就在家中,在皮影这门古老艺术天地里默默地跋涉。

赵翠莲在艺术道路上不断追求的同时,也经历了一段不幸的婚姻。与前夫离婚后,独自拉扯3个女儿,供孩子上学。她不分昼夜地埋头画稿、雕刻、染色,似乎成了一个重复制作皮影的“机器”。尽管如此,她还挤出时间,拿出有限的资金,到外地学习、考察、交流、采风。有时身背干粮袋,独自走在沟壑纵横、渺无人烟的山谷中。隆冬时节,滴水成冰,受冻挨饿,无处住宿,她已习以为常。

二女儿刘淑姗告诉记者,当时父母离婚后,她们姐妹仨全靠母亲一人养活。她们一下学就帮着母亲刻皮影,从一开始的生涩到熟悉再到精通,皮影让她们母女四个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如今,姐姐成了研究生,她和妹妹则跟着母亲继续做皮影。刘淑姗说,每当看到母亲出席各种展会风光无限的时候,她眼中能看到的只是母亲那双生满老茧业已变形的手。

2006年6月8日,在山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表彰会上,经朋友介绍赵翠莲认识了因丧偶单身的孝义木偶皮影剧团团长李世伟。李老师对木偶和皮影的造型、制作、发展史等十分精通,专业知识丰富,文化底蕴深厚,对民间艺术更是如痴如醉。也许是有共同的语言,也许是皮影也对热爱皮影的艺人顿生怜爱之心,巧搭鹊桥,让他们为共同的事业走到了一起。而这次南北皮影人的结合,一时间被传为佳话。

只见皮影不见戏,皮影传承在何方?

赵翠莲用自己的努力改变了苦难的人生,她的生活条件也因皮影而改善。如今的她,集各种头衔于一身,荣誉数不胜数,更是频繁地将皮影艺术带到国外。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赵翠莲总会和老伴李世伟谈论这样一个话题:只见皮影不见戏,我们的皮影刻的再好,销路再广也只是作为一种工艺品。如果没有皮影戏,皮影又有什么生存价值?“现在有很多文化爱好者和艺术家收藏名家皮影,所以我并不为自己的销路发愁。”赵翠莲说,让更多的人了解皮影戏、欣赏皮影戏、传承皮影戏,才是她最想了却的心愿。“它们本应是动着的,现在却安静得很。”赵翠莲看着自己装帧精美的“得意之作”,感慨地说,没有了舞台,再精美的皮影也只是一个道具,让皮影成为艺术品,并不是她的初衷。“我们当地只有 3个皮影戏班子,但目前生存状况也不是很乐观。由于演出机会少得可怜,演员都是兼职的,唱皮影戏的人年纪都在50岁以上,没有年轻人在唱皮影。而这些人也仅仅凭着热情在支撑,我不敢想象,这种热情究竟能支撑多久?”
赵翠莲说,现在从事皮影艺术的年轻人,大多都愿意制作皮影,而不是去唱皮影戏。因为制作皮影更有销路,收益更大。皮影热与皮影戏冷的尴尬,实际上是许多民间工艺载体与形式相脱节的缩影。

在皮影戏之乡的孝义,民间皮影演出也少之又少,更多的被请进了博物馆。目前古老的皮腔演唱技术濒临灭绝,同时历史遗留下来的皮影演出建筑也遭到破坏。在对孝义市文物普查中,皮影戏专用舞台12座,现仅剩8座,破旧不堪,已不能用于演出。此外,皮影皮雕艺术品,技艺传世乏人,也没有形成生产规模。

李世伟是地地道道的孝义人,对孝义皮影倾注了一生心血。他说皮影离了皮影戏,就好比鱼儿离开了水,活不了多长时间的。“皮影的现状不仅需要皮影行业转变思路,建立合理的培养机制,保护好民族文化的传承,更要文化学者对这一门类艺术引起足够的重视,并下决心、花力气去抢救与研究。”

谈及皮影现状,段改芳认为,像皮影这种传统文化要想更好地传承下去,就必须让更多年轻人了解皮影从而喜欢上皮影。“我认为,将皮影引入校园就是一个很好的尝试。同时,政府有关部门必须高度重视起来,采取有效措施,解决民间文化保护经费不足、研究人员短缺等问题,否则皮影这一民间艺术形式将面临失传的危险。”“喔呵呵,领王旨意下龙庭,地动山摇神鬼惊,本帅教场起了兵,人马好是一窝蜂,本帅马上细叮咛,大小三军洗耳听,沿路上公卖要公用,不要骚扰好黎民……”

光与影的不离不弃,幕前与幕后的大同世界,成就了活跃在山西民间的皮影文化,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如何让其更好地传承下去,这个过程是漫长的,也是异常艰辛的,但值得庆幸的是,还有赵翠莲这些人在坚守着,而只要坚守,传承就有希望。

本报记者 毕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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