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说长安佳子弟,熏衣高唱弋阳腔

三位老人看着我们走进来,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说:“来了?看一出《白娘子》吧。”

笛声悠扬地响起。断桥下的水波袅袅婷婷,白娘子袅娜的身段在幕布后为着千年的爱情叹息。龙或者凤,在古老的幕布上腾云驾雾,在传统的故事中永远是主角;无论是甩着水袖的真人,还是凝聚了许多艺人的无限暇想的那一方小小的皮影里。感人的情绪在千百年后依然感人,我们,也和千百年前的他们一样,随着皮影里的那一方寸小人的命运,情绪起伏。

弋阳腔咿咿呀呀地持续着,我们在台下呆呆地看着。听不懂戏文的具体词曲,但是情节依然感人,更感人的则是巴掌大小人儿身上的绚丽色彩、流畅动作。我坐在风里,坐在阳光照不到的厅堂里,看着蓝花镶边白布上的小人热闹地往来,感伤不已。这便是皮影戏,曾经是中国皮影南方流派的代表——海宁皮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颓垣

虽然耳边笛声、锣声、梆子声声声入耳,台上打得也热闹。但是我不可遏制地想起了这个词。如果任何一种事物都可以用一个词来描绘的话,那么我愿意把这个词给予海宁皮影。直到我离开盐官,脑海里总是映着这个词。

在江南,皮影太寂寞了!

当老人寂寥的身影陷在宽大的藤椅中晒太阳的时候;

当皮影惟一的传人用生满冻疮的手灵活地在幕布后操作的时候;

当皮影逐渐成为书上记载的一个剧目名词的时候;

当皮影戏被列入濒危绝灭的艺术保护名录的时候;

当皮影所有的历史和悲伤离合的故事隐在狭小的幕布之后的时候;

我愿意把这个充满历史的凝重感、时间的遗忘感,还有一丝丝悲伤的词送给皮影,在我所目击的状态下,也许用这个词来形容皮影才是最贴切的。

咳嗽着,老艺人徐二男放下手中的皮影,又把双手插回了袖筒,仍然坐回阳光下的藤椅里。他叹了口气:“现在的人都没有耐心听完一出戏啦。有客人来,我们就演些热闹的简单的段子给他们看看,《蜈蚣岭》、《鸡头山》这些足够了。大概知道些什么叫皮影戏便可以了。”

“客人”指的是那些被旅行团带来参观盐官千年古镇风情街的游人,大多数人都对能够在这里看到皮影戏感到吃惊和新奇,毕竟,盐官的皮影并不是旅行社招徕客人的金字招牌,在很多人眼里,古街和海宁潮才是旅游业的主打项目。

旅行团的团友们排排坐在幕布前,往往没有看完一出戏,便被导游指挥着赶下一个景点了,有心的人也许会抓紧时间掀起通往后台的那块布帘,好奇地看一眼幕布后面的神秘。

更多的时候,台下坐着三三两两的散客,如果指望他们能够安静地听完一出《游园惊梦》,这也是不可能的。时间固然是个原因,但是唱皮影戏所使用的弋阳腔和海盐腔,也远非一般游客所能领会的了,许多词也许连当地居民都理解不了。

于是,灯光照映下的幕布重复上演着蜈蚣和公鸡的大战,两个武将举着大刀砍来砍去。当公鸡一脚踩住蜈蚣、一个武将一刀砍下对方的头的时候,一出皮影戏便算大功告成了,台下八九不离十地会响起“啧啧”的惊叹,满意而知足。

这些入门级的剧目,徐二男早已放手给18岁的徒弟陈沁岸去演了。蜈蚣对战公鸡、武将砍头这些动作在小姑娘陈沁岸的手中运用自如,配着高跟鞋在木地板上的敲击,节奏分明,打斗激烈,效果绝佳,常常还能省了徐二男在旁边敲边鼓。 

徐二男上场往往是要唱大段的文戏的时候,那是要碰到真的痴迷皮影看了一场又一场不肯走的主儿,他才肯亮起嗓子露一手:白娘子妖娆地走过桥来,顾盼生辉,唱起大段内心独白。这一段独白配合着皮影小人儿的身姿,足有五六分钟可以消磨。

小徒弟陈沁岸悄悄地告诉我,徐二男脑子里可藏着248出戏呢,“可是师傅从来不把戏文写下来,教我的时候也只是唱两三遍给我听,然后便叫我背下来,隔天再检查我有没背熟。”

“我师傅教我的时候也不把戏文写下来的,写下来看着背就是没有听着背记得牢!纸头上写着字你便有依赖了,整天想着背不下来好看书的,不写下来你就只好牢牢地记在脑子里了。”徐二男觉得传统的教法更有利于传统的传承,许多说不出来的手势、感觉都是师徒手把手传教的,这样才能保证原始的韵味。“年轻的时候我能一口气唱下248本戏呢,全本的,词曲都记得清清爽爽。”徐二男叹着气,摇摇头:“现在不行了,都记不清了,长久不唱了。”

没有客人来的时候,徐二男便会想起年轻时候皮影风光的辰光。到如今,74岁的徐二男老人已是海盐周边惟一会全套操作皮影的艺人了。算起来,真正算得上非表演性质的民间演出,也已经是90年代初的事了。那时候徐二男还和皮影戏班受邀请下过乡,为乡民唱上几出戏。唱皮影就和老底子看戏一样很有讲究。民间的戏曲总是从堂会、庙会发展起来的,越剧、京剧都这样,皮影当然也不例外。

皮影曾经在海宁地区很盛行,于是就像越剧、绍剧、婺剧一样,它也常常应乡民之邀去演出。结婚了、生子了、生日了、过年了甚至着火了、养蚕了,都会请皮影戏班去唱上几出。当年海宁皮影剧团中著名的郎家班,便是这样在乡间的辗转演出中唱响的。

“演戏是件很有讲究的事,东家叫我们去演出的时候,经常不点剧目,全凭我们自己演。所以私底下我们得打听好许多事,先要了解东家是为什么要请戏班。如果是因为刚刚火灾过请戏班压惊,那么我们就要演水戏,这叫‘讨口彩’,比如《水漫金山》、《水战杨绕》等;如果是小孩过生日,那就演《养子得宝》、《儿孙福》、《白家双状元》等;如果这家人姓黄,那么就演《黄巢登帝》,反戏是万万不能做的,如果你演了《灭黄巢》,那么这个戏班以后别人也不会再叫你了。总之演吉庆、好看、热闹的戏是没错的。”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也许皮影的衰落比之传统戏剧的衰落更有些必然。在唱念做打之外,皮影还比一般的戏剧多了些麻烦——道具的制作和保存。

海宁皮影的道具都用黄牛皮,一张牛皮可以做500个道具头像,但是能够撑起一个戏班的道具,则至少需要2000多件。

南方的天气,很适合皮影的保存,因为湿润,所以牛皮不会发脆断裂,但是皮影得提防那些馋嘴小动物,比如老鼠、蟑螂。因为牛皮成像、画上图案以后,还要再刷一层油。香喷喷的油和牛皮容易引来这些动物的觊觎。所以道具都锁在一个结实的大樟木箱子里,春天天晴好的时候,还得拿出来放在阴风里吹吹。

到如今,肯下功夫学皮影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连徐二男的几个子女也完全脱离了这个行当。徐二男倒是很理解年轻人的想法:“连我自己都看不到学这个的前途,年轻人谁会愿意整天守着这箱东西呢。”

曾经有人从外地赶过来学皮影戏,但是仅学了2个月,便功利心十足地走了,收集了一些皮影道具单门独户地闯世界去了,听说现在俨然算是某地的小有名气的皮影艺人了。“她那是算学了些什么哟。真正能学到点东西,接得下皮影绝活至少要4年时间,那才能唱全基本的皮影戏剧目,学全皮影绝活。”

徐二男眼下带的这个徒弟陈沁岸,刚学习了大半年。这个刚毕业于旅游学校的女孩子,有着比同龄人更浓厚的学皮影的兴趣:“我看着挺好玩的,也觉得能学一门别人不会的技术挺好的,所以就到皮影艺术馆来上班了,跟着徐师傅学皮影戏。”

小姑娘的右手已经因为学皮影而磨起了几个老茧,她说刚开始的时候,连那些道具都捏不住,更不用说捏着道具背后的两根竿子,让道具小人翻跟斗、打仗了。但是现在,陈沁岸已经可以替代师傅演出一些闹猛的武戏了,并且还能够咿咿呀呀地唱上几段,“等这些老茧不痛的时候,我大概就会很熟练地用道具了吧。”

对这个徒弟,徐二男也觉得算是关门弟子了。不过他的话音里总让人觉得他有一丝的担心,担心这惟一的徒弟也会因为种种原因而失去学习的耐心。

“唉,我们这些人,鞋子今天脱下,明天能否穿上都说不上罗。”徐二男伤感地说下这句话的时候,和他搭档多年的笛师、鼓师频频点头,他们也都是78岁的老人了,连帮腔都扯不开嗓子喊了。

而一个完整的皮影戏班至少需要6个人:3个操作手(带演唱),3个伴奏(顺带帮腔,其中一个兼递道具)。

遍观海宁大地,不知还能否凑齐这样的班底。

 在上海博物馆,皮影戏是个常设馆,那里陕西皮影和海宁皮影是被重点介绍的两个门类,它们成为中国皮影南北流派的代表。

当我写下这些关于皮影的文字的时候,不禁在想,生为海盐人,余华没有把皮影写进《活着》也许是个遗憾。但是有时候事情总是有这般惊人的巧合。《活着》又被陕西人张艺谋拍成了电影。

当电影《活着》里的福贵用高亢的秦腔演绎着皮影小人故事的时候,人们认识了中国皮影的祖宗陕西皮影,而南方流派的海宁皮影却归于默默无闻,并且将要为生命的流逝而担忧。

也许只有在盐官,皮影还有存在和活下去的理由。盐官有着独一无二的银銮殿——海神庙。传说清乾隆帝曾是海宁陈阁老之子,陈阁老的故居便在盐官镇上。乾隆念及这层关系,便默许了这里的海神是管水的皇帝。于是此地便依金銮殿建造了海神庙。庙前两座威武的石狮子似乎在昭示着这种僭越祖制的特殊规格。 于是,在这个皇帝都需礼让三分的地方,皮影戏这种中国独一无二的古老艺术,便在这里保存了下来。虽然人们来盐官的理由,并不是为了皮影。 盐官镇是因为三国的时候这里就因为晒盐、驻扎盐官而被称为“盐官”镇。它独特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成为海宁潮的最佳观赏地点。所以进入盐官,你首先会被路口大大的 “中国海宁潮”或者“盐官风情一条街”的招牌吸引,经过海神庙,经过沿河的小街,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便是现如今海宁皮影存在的地方。

如果你醉心于中国的古老艺术,醉心于中国曾经流逝的历史和岁月,那么,你便会被那些失落于民间的,被官方正史以及众人的眼光所遗忘的东西,深深地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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