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戏曲从业者的酸甜苦辣——由“梅花奖”得主、秦腔“肖派”传人李淑芳谈起
8月15日晚,第二十五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秦腔“肖派”传人李淑芳,携搭档邵英、宋超峰,带着“梅花奖”参评剧目之一《柳公馆》回到家乡一一周至县广济镇团结村,为热情的父老乡亲演出。
故事,就此而生。
听——
天气闷热异常,身体就像有无数泉眼,慢慢地渗着水,以致于浑身湿湿的。巧的是,车内空调坏了,颠着、热着,听邵英、宋超峰讲着他们演出的故事。
下午三点,室外搭台彩唱,本已化妆完,可是到点了,台下竟然没一个观众。无奈,演员只好卸妆。戏码签了,不得不演,只好改到晚上。于是,从六点开始,两场戏一直要演到凌晨。这就是基层戏曲演员的生活现状。
城市生活久了,关于农村的很多习俗也渐渐地淡忘了。比如庙会唱戏。很多人会对“为什么在下午3点演出”不解,要知道农村人爱戏,早也看晚也看,还不觉过瘾,你唱多久我就能听多久,久而久之,一天三场戏的看戏模式形成。不仅如此,在本戏前还要加清唱、折子戏,这个习俗流传了很久很久,直到现在。
虽然戏曲艺术如今面临很多艰难困苦,市场也已大不如前,但在农村,其基础依然深厚。尤其是在庙会,一天三场戏的现象很是平常,有很多地方24小时连轴唱,不得停歇。既然群众喜欢,剧团、演员焉有不演之理?再者,演出是有合同限制的,签了不演,损失很大,对院团、对演员的信誉也有极大的负面影响。能将下午场与晚场合并演出,是临时调整,大多数还是正常进行,只要台下有观众,哪怕只有一个,台上是绝对不会停止的。就在前一天,下午场演出正常进行,虽然因为闷热,演员卸完妆,脸上的皮已经脱了一层,浑身已经湿透,但依然没有怨言,只是偶尔发发牢骚。常年奋战在农村的戏曲演员极为不易,您是否能够理解?
聊——
宋超峰原是澄城县剧团丑角演员,刚到秦腔剧院梦回长安分公司一年。我试图想了解一些基层剧团的实际情况,便闲聊开来。
“在县剧团时,能养活自己不?”
“靠那点工资肯定不行,像我这样的演员每月只有1000元工资,拿五六百的多的是。”
“那靠红白喜事?”
“基层剧团演员全靠这个。旺季时,每月差不多能收入三千元左右,但非常辛苦。当地有风俗,白事要从早唱到晚,不能间断,哪怕是一分钟也不行。这就要求演员的嗓子必须好,不过再好也顶不住这样耗。不仅要唱,还要自己伴奏。市上的演员没人能吃的了这份苦。”
邵英,原是咸阳人民剧团顶梁旦角,因为剧团改革而退休。四十整,正是演戏的黄金时期,却远离了舞台,心不甘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于是,和“郭(明霞)派”弟子张虹等人一起到了秦腔剧院梦回长安。还在剧团时,领导就放话说:“你们都四十了,还不下,让年轻娃们怎么上?”戏曲不同于其他艺术,四五十岁正是会演戏的时候,可偏偏被剥夺了阵地,就像战士被剥夺了机枪。领导的这句话,绝对不是个例,而是中国目前专业院团和文化职能部门的现状——“外行”管“内行”,乱套了。
咸阳唯一一所大剧院,也被拆了,据说要盖大楼。
两人很善谈,一边说笑着,一边又诉说着自己以及同行的故事。其中不乏趣闻轶事。
比如。有个须生演员刚演完一场,在上场口候场时,将髯口挂在了玉带上,临上场时急了,愣是找不到,情急之下,随手拿了一个类似髯口带上。上了场,台下观众哈哈大笑。演员纳闷,后才发现,两个髯口接一块了,这么长的胡子还是头一回见到,怎能不笑?
再比如。有个女演员演戏,按照剧情,她应该被四个官差施刑,就是用道具锤往牙齿上钉。四位官差在演戏时“强逼”女演员,说道:“明天羊肉泡馍啊!”女演员没搭理,结果真被施以“极刑”。
再比如。既是同事,又是从事戏曲行的朋友,台上台下免不了开开玩笑。于是,一位扮演衙役的演员向扮演老爷的演员附耳道:“你妈和你舅好上了”,因为正在演戏,老爷没办法变脸,还得说台词“知道了”。后果是,戏演完,老爷追着衙役满台打……
无伤大雅的玩笑,有时可以开,尤其是在文艺界同行之间,当然得有一定的分寸。
看——
6月份“梅花奖”结果公布,8月份才回家乡演出,可能有很多人都会说,李淑芳演出是不是晚了点?要知道,这一阵李淑芳可没闲着。一直忙于单位的演出,远至连云港,近到西安周边,有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毕竟一个人撑不起一台戏,需要方方面面的配合。
到李淑芳家时,她正在化妆,油彩刚上脸,因为天气太热,她说不能急,要静下心来慢慢化,否则上不了妆。晚上九点,演出才开始。
从李淑芳家到露天舞台,百米之远。化好妆的她和搭档们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好像回到了古时。丫鬟陪着小姐逛庙会,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瞧瞧那个,好不兴奋。一大妈拉住淑芳的手,用淳朴的语言和她打着招呼:“我娃好啊!”手里拿相机的年轻人一个劲地对着这朵“梅花”拍个不停,一直跟到后台。
突然,起风了。灰尘飞舞,棚布作响,灯光忽明忽暗,似要变天。
屋漏偏逢连夜雨。停电了,打雷了,下雨了。观众陆续回家避雨,演员们只好着妆候场。村委会办公室拥挤不堪,淑芳和乡亲们聊着天。
摄影师见一约摸六七岁的小孩,指着李淑芳问道:“这是谁?”小孩低声说出了李淑芳的名字。摄影师又大声问了一次,小孩也放大声音说:“李淑芳。”作为演员,此时此刻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像今天这种突发状况,常人多少还有些意外和应接不暇,李淑芳和她的搭档们却早已习惯,稳坐泰山般说说笑笑,顺口还唱了起来。窗外,雨小了,有停的迹象。舞台下渐渐地来了观众。忽然,电闪了一下,似乎马上要来电。而雨彻底停了,丝丝凉风吹着,很舒适。
舞台下已经坐了很多戏迷,老者居多。一位72岁的大爷说,年轻时就爱看戏,尤爱肖若兰的戏,为看肖若兰弟子李淑芳的戏,特意骑车从二十里开外的地方赶来。我说这么晚了还要继续等吗?老人家特别坚定,用方言说“等么!”我继续问老者,李淑芳和她师父相比,实力如何?老者没急着回答,想了想说:“跟肖若兰比,还是差了一点。”没等说完,旁边的老戏迷急了,说:“淑芳的嗓音很美很柔,我是很喜欢。”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
思——
当人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抬头望天时,好像早晨一样,少了一分黑暗的无助,平添了一分晨曦的希望。
发电机拉来了,可,电也来了。戏,要开唱了。已近11点。
两个小时的等待,并没有削减乡亲们看戏的热情。自带小板凳的,搬几块砖头垫起来坐的,骑在摩托车上的,站着得,蹲着的,姿态万千。作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李淑芳带了几个学生。一有机会,便让她们登台。这次亦不例外。两位学生打前阵,一曲《于无声处》,一曲《兄弟窗前把书念》,将观众的戏瘾调动了起来。李淑芳登场,《柳公馆》上演。
台下观众的状态与剧情颇为吻合,时而笑出声,时而发感慨,时而掌声响起。
一个折子戏怕是不能满足乡里乡亲的戏瘾,李淑芳也深知这点。于是,拿手戏《藏舟》开唱。
在后台,我见到了李淑芳的同学,工媒旦、老旦,性格直来直去,又有媒旦的幽默风趣。她开玩笑地说,当年我们俩可是剧团的“两大美女”,“我是大美女,淑芳是二美女”。从剧团出来后,她一直跟着其他伙伴搭班子演出,这里有庙会,那里有红白喜事,倒也逍遥自在。我猜想:她是不是羡慕自己的同学呢?因为,不想成为角儿的演员不是好演员。无论是初学艺的毛头小孩,还是奋斗多年的龙套,抑或是院团的中流砥柱,都想成为舞台最中央的那颗星,只是,戏曲行注定了红花只能有一两朵,而绝大多数只能去充当绿叶。不甘心也好,自认命也罢,现实就是如此残酷。
李淑芳的戏完了,接戏的是《杀庙》《香山寺还愿》等折子戏,估摸着要演到凌晨两三点了。
走出村委会大院时,李淑芳被戏迷围着,纷纷合影,惹得其他观众齐刷刷地将目光射向了李淑芳和那些戏迷,只剩下舞台上痛哭流涕的秦香莲,以及她的一双儿女。
……
雨过天晴。月亮若隐若现,挂于天空。
疾风骤雨,虽是人生常事,却也是偶然之遇。心,放得平平的,或许会得到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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