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题目,偿若读者是陕西人,且知道我是土生土长的关中人,眼下又生活在西安,必定会笑我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或者干脆骂一句“不懂筋”。
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水土一方调。据说,早先,三秦大地有地方剧种80多个,解放初期一统计,剩60多种了,80年代初期再一统计,剩30多种了。2011年的今天,陕西的地方剧种还有几多存活便不得而知了。小曲小调为啥会自生自灭呢?我曾经写过一篇小说,名叫《皮影戏》,拭着探寻了一下答案。小时候,在沿村,自乐班唱的秦腔,但也有皮影戏来演,皮影戏唱的却是弦板腔。弦板腔主要流传在关中的乾县、礼泉一带。现在已经绝种或者说濒临绝种。没有创作的人,没有继承的人,甚至没有欣赏的人,怎么能不绝种呢?在众多的曲种中,源远流长的是秦腔,扛大旗的是秦腔,最叫好叫座的还是秦腔。我热爱秦腔便不足为怪了。
在关中,怎么会没地方看秦腔呢?在农村,遇着红事,首先来的是自乐班,树上架个大喇叭,锣鼓家伙一哐哐,唱上了,唱的啥?秦腔嘛。遇着白事,首先来的还是自乐班,还是树上架个大喇叭,锣鼓家伙一哐哐,又唱上了,唱的啥?还是秦腔嘛。红白喜事,要是没有自乐班,就像大烩菜里没有大肉片,就像臊子面里没有肉丁儿,主人脸上无光,外人更是瞧不起。
说:夏日里,一个男人在地里干活,赤着上身,额上滚着汗疙瘩,脊背上滚着汗疙瘩,嘴并没闲着,干啥呢?唱戏嘛。唱的啥,秦腔。
说:秋日里,一个女人在河边洗衣裳,水在哗哗,衣服在哗哗,她的嘴巴也没闲着,干啥呢?唱戏嘛。唱的啥?秦腔。
说:春来了,麦苗返了青,树梢挂了绿,男人女人都捧了大老碗蹲在门前的大树下吃饭,一个女人胳肢窝里夹着孩子也在吃饭,孩子闹得不行,哇哇地哭,女人放下碗,撩起前襟,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孩子还在闹。女人便一边拍着,一边哼唱起来,唱的啥?秦腔。一会儿,孩子乖乖地睡着了。
说:男人在地里守瓜园,黑天了,半牙月亮,满天碎星,半熟不熟的西瓜闪着微光,他在地上铺块凉席,枕块大青石,大字型摆着,蛐蛐们的叫声在他的枕边彼此起伏。男人扯着嗓子在吼,吼的啥?秦腔。有一条幽光弯弯地伸出村口,那是通往村里的路,这时分,路上走着一个女人,女人手里拎着一个瓦罐,瓦罐里盛的是绿豆稀饭,女人是男人的婆娘,她去给自家男人送饭了。女人也在唱,唱的啥?秦腔。男人吼来是寂寞,女人唱来是壮胆。
说:“哇”地一声啼哭,一户人家生孩子了,那哭声一波三折,一板一眼,全然是秦腔的韵味儿。
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没地方听秦腔,鬼信!我是懒人,回沿村的时候越来越少了,越来越少了,听秦腔的机会自然而然地越来越少了。
在城里,我去哪儿听秦腔呢?
城里人是讲文明的人,是讲礼义的人,是讲体面的人,断然不会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不分和谁在一起而纵声高吼秦腔的。
起初,我喜欢看陕西电视台一套的秦之声大叫板,时间是星期六的二十点零五分。在这个晚上,我会推掉所有的应酬,静静地守候在电视机前。这个栏目推出了一个平民名星,她叫商芳会,起初她是走村串街唱自乐班的,主家富裕的,给个十块八块,主家拮据的,管一顿饭,抓一把糖一把瓜籽,落个人情,也就过去了。大叫板上一亮相,得了年度第五名,这下可了不得了。二年,礼泉县举办物资交流大会,我回去凑热闹,好家伙,大街小巷,响的全是商芳会嘶哑的声音。途经赵村镇,赵村镇的上空被商芳会的戏声严严实实地笼罩了。回到沿村,门前屋后,房檐树梢挂的同样是商芳会的声音。据说,她当年的出场费已经涨至300元了,还要专车接送。可是,从去年起,秦之声节目的时间调整了,是每天下午的四点半。我很奇怪了,这个时段,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溜弯的溜弯,你演给谁看呀?而到了晚上的黄金时间,演的全是无聊至极的电视剧了。唉,那么多的电视台,都在演无聊的电视剧,那儿还在乎有你没你的这一头蒜呀?!更有可笑的是,陕西的电视台竟然推出了一档节目,名叫《秦兵夺宝》,有直播,有重播,讲的是“挖坑”,有参赛选手,有嘉宾点评,像模像样。我脑门冒汗,心坎打鼓:这不是教人赌博吗?陕西人都明白,挖坑,哪有不挂彩的呀?陕西电视台是陕西八千万人民大众的电视台,不是某一二个人的电视台,振兴秦腔是你们义不容辞的责任,而不是人云亦云地“向钱看”了。至于在黄金时间播挖坑,那就更不是人间正道了。——权当一家之言吧!扯得远了,远了,回归正题吧!
我所居住的这个小区里,也有自乐班,唱秦腔,一三五的晚上,文场面也有,武场面也有,但反反复复的就那么五六张熟面孔,反反复复的就那么一二折子戏,三句一荒腔,五句一走板,几个回合下来,我是眼也疲劳,耳也疲劳,心也疲劳,爽性不再自己找罪受了。
野摊摊不行,我找正规的剧院了。易俗社去过,三意社去过,秦腔一团去过,五一剧团去过。后来,几家整合成秦腔剧院,我也去过,但是,坐在偌大的剧场里,远远地看着小小的人影在舞台上蹿来蹿去,我很是不自在,爽性也不去了。唉,怪不得人家大剧院,谁叫咱是个近视眼呢?
朋友告诉我,去秦腔茶座吧,喝着茶,听着戏,那才叫受活。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我去了。先去的是西华门的一家,进门一看,里面捂得严严实实,灯光昏暗,抽烟的也有,打鼾的也有,回响巨大,震耳欲聋,我夹着尾巴逃跑了。后来去了青年路上的一家,和前一家如出一辙,我不敢做刹时停顿,抱头鼠窜了。
无奈的我只有找自乐班了。在西安这座城里找厕所难,找三样东西简单,一样是羊肉泡,一样是华商报,一样是自乐班。就说自乐班吧,护城河公园里有,三人一团的,五人一伙的,也有个男人坐着拉板胡,一个女人站在面前唱的,多!革命公园、小雁塔公园、西门外、小南门外的自乐班都大同小异,都是唱独角戏的,架了音箱,支了话筒,挂了横幅,铺了脏兮兮的红毡子,文场面一边,武场面一边,声势颇大,人挤人,挤成了肉疙瘩。我生得矮小,站在后头瞅不着,想朝前去挤不动,干脆放弃了。和平门外的自乐班很有些别开生面的意味,一家挨着一家,足有十多家,家家都一样,有音箱,有话筒,有红毡子,文场面和武场面各坐一边,醒目的是一个铁架子,上面挂着红布条,插着塑料花。场面火的,围得水泄不通,场面清冷的,观众一二。戏场子外也是精采纷呈:理发的、擦鞋的、溜鸟儿的、条麻将的、挖坑的、卖啤酒饮料的、卖炒凉粉炒细面的、卖光碟的、卖壮阳药的、卖袜子裤头的,等等。他们懂得行规,知道自己不是这里的主角,所以,只摆摊子不吆喝。锣鼓家伙正敲着,演员正唱着,主持人会拿着话调整喊上了:挂红10条。或者:挂红5条。一条红就是一条红布条,10条红就是一束塑料花。我心中懵懂:谁在挂红?一条红多少钱?我笨笨地想:这儿是野摊子,来去自由,谁唱得好了我就给谁挂红,我想给谁挂红就给谁挂红。悄悄一观察,我恍然大悟。原来,每条红5块钱,挂红的都是固定的那么几个人。他们在哪儿?他们并没有坐在场子的正中央,而是远远地坐在场子外面的树荫下,面前摆一把圆凳子,上面放着啤酒,还有一包花生米,几个人边吃边喝边谝,红扑扑的黑脸膛。几个没有上台的女演员坐在他们的跟前,拉着他们的手,不时给他们添茶,陪他们说话,殷勤得很。我终究明白,这些人来的不是不是听戏,而是为了给他们心中的女演员挂红,或者跟他们心中的女演员说话。而那些女演员呢,需要不断发展壮大自己的“粉丝”队伍,要么,她们在上面唱,没有人挂红或者红挂得少,那将是多么丢份子的一件事呀,摆摊子的主家也不乐意呀!再说了,那一个个老粉丝,身上又有多少油水可榨呢?仔细一观察,又有新发现,原来,只要有观众去,就有女演员上前搭讪,给你端一杯廉价的茶,然后就会婉转地让你给她挂红......拿人的手短,喝人的嘴短。喝了人家的茶,能不给人家挂红吗?于是,只有硬着头皮掏腰包了。我越来越浓地嗅到,这个自娱自乐场所的铜臭味,我逃了,——我怕我成为她们的“猎物”。
老天爷啊,我去哪儿听秦腔呢?
朋友说,不是没地方听秦腔,是你这人毛病多!
把手放在心口上痛定思痛:我的毛病真是多!
我把我的手机铃声设置成秦腔曲牌《纺线线》的曲调儿,又给手机里下载了几折子秦腔,没事的时候,独自走在马路的边缘,打开手机的播放器,听我喜爱的秦腔。——我似乎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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