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成为舞台主角者无非三种人:一是确有盖世艺术天分,“锥处囊中”,锋利无比,其锐自出者;二是能吃得人下苦,练就“惊天艺”,方为“人上人”者;三是寻情钻眼、拐弯抹角而“登高一呼”、偶露峥嵘者。
当代秦腔的40年兴衰沉浮,被作家陈彦写进了长篇小说《主角》。
小说上部,宁州秦腔剧团首场折子戏引起轰动,名角苟存忠却猝死舞台。苟存忠是男旦,在经典剧目《杀生》里扮演李慧娘。剧中,慧娘为解救被贾似道追杀的小生裴瑞卿,连喷36口“连珠火”,最后精疲力竭、气绝身亡。
临终前,苟存忠将秦腔绝技“吹火”的配方密告弟子易青娥:十斤松香粉拌二两半锯末灰,锯末灰要柏木的,炒干磨细再拌……
“吹火”之于秦腔,曾相当于“变脸”之于川剧,依中国传统戏曲班社传统,配方和技巧素来秘不示人。“‘吹火’的配方已经不是秘密,不过这是首次在虚构作品中披露。”《主角》作者陈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有些戏曲匠人对“绝活”非常保守,往往临终才对徒弟口传亲授。
《主角》刊登于《人民文学》杂志2017年第11期,单行本于2018年1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那个苦就不是人能干的事”
“吹火”配方成分简单,配制和技术却不容易。锯末配重燃点不够,配少也不行;包纸用一种农村的老皮纸,水不容易化,油光纸不行;后边留一个口,前边留一点小口,外边火一着就吹。“吹火”还有翻身火、一条龙、蘑菇云火等多种讲究。
据说史上最厉害的秦腔艺人可以连吹72口。小说中苟存忠为练这门绝活,十二三岁就烧光了眉毛、头发,浑身上下疤痕累累。“秦腔吹火,那个苦就不是人能干的事。那是‘鬼吹火’,只有鬼才能拿动的活儿。不蜕几层皮,你休想吹好。”
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国家一级演员、戏剧梅花奖得主张蓓2014年在宝鸡市下乡演出,她在秦腔戏《杀狗劝妻》中饰演焦氏。(穆晓鹏供图/图)
“吹火”是秦腔传统八大绝技之一,在中国戏曲中独占鳌头。秦腔被誉为中国梆子戏鼻祖,学界普遍认为形成于明代中叶陕西关中地区,五百多年来传承方式变化巨大。以民国第一个现代戏曲剧社——西安易俗社为标志,传统的师传亲授、弟子跟班式传承制度逐渐被现代“科班”制,即戏校式学院教育替代。
小说主角易青娥首先得益于现代“科班”教育,但没有“忠、孝、仁、义”四位存字辈老艺人加持,她绝不会化茧成蝶为一代名伶。1976年,她出场时还不到11岁,在舅舅、剧团首席敲鼓师胡三元帮助下,被招入县剧团,成为“文革”后首期训练班80名学员之一。
两年后改革开放了,停演13年的老戏复活,四位蛰伏多年的秦腔大师复出。因易青娥一次惊艳的“朝天蹬”,苟存忠慧眼识珠,剧团烧火丫头遂成“存字派”男旦名角的关门弟子。从初排《打焦赞》,“锥子尖总算从布袋里戳出来”,到苟存忠猝死舞台,《杨排风》的“棍法”,《白蛇传》的“水袖”,《杀生》的“吹火”和《鬼怨》的“卧鱼”等秦腔技法和绝活,易青娥逐渐炉火纯青。
由于教育观念变革,易青娥没有遭受传统师承制糟粕的戕害。旧戏班子的学徒动辄吃皮肉之苦,出名的例子是小说《霸王别姬》里的小石头和小豆子,即主角段小楼和程蝶衣。“过去的师徒关系,徒弟要像自己的娃一样,在家里伺候着,一天到晚端茶洗脸,倒洗脚水,甚至抽大烟你得给我点上。现在怎么能这样干?”作家陈彦说。
“有很多戏班,演员喝水的东西相互不能用,出来进去自己带自己的杯子,绝对不离手。”国家一级演员穆小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过去有一种讲究,说把耳屎弄进去,吃了嗓子就没声了。”他如今担任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小梅花秦腔团副团长,当年听老师讲起这桩旧戏班轶闻。
不过,陈彦也看到跟班制度的好处。譬如秦腔大师李正敏,他带的学生唱出来的就是他的味道,艺校再学也不像。“那一招一式,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或者是一个摇头晃脑,妙不可言。只有长期跟他在一块熏染出来,才有可能是这样。”
“小说中,这种中国传统文化血脉式的滋养,易青娥受益匪浅。”陈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周仁回府》的经典唱腔首推秦腔大师任哲中,“他的嗓子带一点沙哑,又琢磨出一种味道,特别苍凉,别人学不出来”。
跟班传承制消亡,令陕西省戏曲研究院研究员杨云峰非常惋惜。他在论文中写道,新时期以来,由于传统师承传教作为封建人身依附遭到彻底否定,陕西所有戏曲剧团全部取消“拜师制”,直接导致许多秦腔表演绝活消失。“即使私人渠道的拜师演艺,也仅能够使一些名演员的唱腔风格得以保留,表演的绝活却没有继承下来。”
易青娥的“吹火”技术后来能比肩师父,可以连喷36口“连珠火”;可当代秦腔一线演员中,能达到这一水准的已经不多。小说接近结尾处,借易青娥给养女宋雨说戏,陈彦写出了她和老艺人之间的精神关联。“除了戏、技、艺外,他们都爱讲的一句话就是:唱戏做人。人做不好,戏也会唱扯。即使没唱扯,观众也是要把你扯烂的。她觉得这句话让她受用了一辈子。她也学他们的神情,原原本本地传给了宋雨。在说这番话时,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像苟存忠、古存孝他们,也有些老气横秋了。”
现代秦腔的命运与大时代跌宕起伏息息相关。易青娥开始学戏恰逢唐山大地震、伟人去世;打倒“四人帮”后,老戏逢春,县剧团需要配合商品观念教育活动,下乡巡演;主角易青娥受到“朦胧派”诗人崇拜;市场经济大潮汹涌而至,演员流失于茶楼坊间,靠大款打赏接济;院团改革,剧种改良,新人再出。从中国的底层乡村开始,小说一直写到北京的中南海,美国的纽约百老汇。
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小梅花秦腔团演出青春版《杨门女将》“请战”一场。(穆晓鹏供图/图)
“哪个角儿唱得好,他清楚着呢!”
刚在宁州剧团一鸣惊人,因“振兴秦腔”的一纸调令,已经当上县政协常委的易青娥奔赴秦腔最高殿堂“省秦腔剧团”——这自然是陈彦虚构出来的团名。她在AB角的残酷竞争中脱颖而出,成为名副其实的“省秦”名旦,艺名也被剧作家秦八娃改成“忆秦娥”。
从1976年到2016年,小说的时间跨度整整40年。陈彦在后记中坦陈,能成为舞台主角者无非三种人:一是确有盖世艺术天分,“锥处囊中”,锋利无比,其锐自出者;二是能吃得人下苦,练就“惊天艺”,方为“人上人”者;三是寻情钻眼、拐弯抹角而“登高一呼”、偶露峥嵘者。
易青娥显然属于第二种人。她对秦腔剧目里那些男欢女爱、家国情仇一知半解,无论唱戏还是做人都处处隐忍退让,对做主角更有种“天然怯场与反感”。
苟师父曾送她三个字:乖、笨、实。“乖,娃的确乖,乖得人心疼。笨,娃也的确笨,啥窍道都不会,就剩下闷练了。实,娃特别的实诚,没任何渠渠道道的事。啥瞎瞎毛病都没有,就一根筋的实诚。”可是,“时势就那样把一个能吃苦的孩子,一步步推到了主角的宝座上”。
戏曲是社会的镜子,台上生死浮沉、善恶忠奸,演绎舞台之外的兴衰荣辱、悲欢离合。小说中易青娥性格逻辑演进,与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变迁,秦腔的发展兴衰交织在一起。陈彦也许无意于为当代秦腔立传,可就小说文本与史实的互文关系而言,的确呈现出丰富的“镶嵌物”。
比如,1983年陕西省政府挂牌成立振兴秦腔办公室。尽管作者再三强调小说是虚构作品,但不难猜测,易青娥大概就是在彼时被省领导点名调入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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