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知道别人的手机里都储存着流行歌曲,而我的手机里必须保留着《二进宫》、《金沙滩》、《断桥》等秦腔剧目时,瞬间露出了心底的苍白和忧伤。我多年后再次站在尘土飞扬的戏台下,看着这熟悉的戏台,戏台下津津有味的看戏的乡亲,写下了这样一个对联:十尺戏台大有乾坤有古有今有未来,一方百姓且看眼前看情看义看恩怨。

陇阳镇方圆几百里的地方,每年都要唱几场大戏。春节过后,麦收之前的两场最为盛大。到唱戏的那4天4夜的时间里,远远近近的乡民从四面八方各个村落,各片土地上站起身来,穿上体面的服装,放下一年的累,赶往那一块小小的戏场。在漫长的一年里,总要有这么几场戏,作为乡民自己给自己的精神抚慰,用来咀嚼一年的苦和伤,和和气气的,就是为了好好看场戏,然后再投身到黄土地里,淹没在麦浪里。一年里,人们期盼一场大戏,甚至超过了期盼一个隆重的节日。

秦腔有欢笑,但更多的是泪水。如同受尽苦难的乡民一样,秦腔从远古走来,带着苦难、前车之鉴和泪水,走进普通人的心,揪出藏在每个人心里的疼痛和道义,在越来越浮躁的年代里晒晒。这更像是一种提醒,让你知道,良心还在,底线还有。

与其说秦腔苦,不如说农民苦。看出了秦腔里的苦,这是在秦腔里找到了身边人的影子。在世世代代生活的这片土地上,有哪些不是如戏里一样呢?苦极了乡亲们总这样说:这日子,和唱戏一模一样。或者一个特别显赫的家族或者人,突然遭遇了变故,人们总说,这人或者这家戏唱到苦处了。不同的是,唱戏的脱下戏袍,走进生活,还是原来的面目,但是在台下看戏的,永远都是一个模样,不管唱出了怎样的苦戏大戏,都没有办法再脱下身上的戏袍。你得学会隐忍,学会在戏一样的日子里,去看别人唱戏,去笑别人的乐,去哭别人的苦。

母亲每次看《窦娥冤》、《周仁回府》等苦戏,都忍不住要哭,泪眼婆娑,周围的老老少少也都要跟着唏嘘。面对戏里面小人物、大人物的命运波折,戏台下的人总要跟着波折一番,泪水过后,看到好人终得好报,这才觉得尽兴,觉得酣畅淋漓。

大戏年年唱,总有几本戏和前一年的重复,这是无可避免的。但是,这并不影响看戏者的感情,伤心处照样泪如雨滴,开心时还是捧腹大笑。有一次去兰州的中国秦腔博物馆,从秦腔的起源、发展都后来的看到当地著名艺术家岳云生塑造出的一系列泥塑作品,人生百丑、三十六笑等,让人禁不住想起站在戏台下看戏的乡亲。

父亲喜欢唱戏,曾经也是村里剧团的一名演员,农忙的日子照样忙,每年二月初二,脱下破旧的衣裳,穿上亮丽的戏袍,他成了我们不认识的人,文丑或者颜良,朱重登或者薛平贵。穿上戏袍去唱去演别人的故事,我当然不知道其中的滋味,以至于我在多年后写这篇文章时,后悔当初自己没有成为一名戏子。

在家道最落寞的那几年,父亲卸下的戏袍,不再上台唱戏,生活已经比戏苦了,还唱什么戏,让人笑话。他更多的时候在台下看戏,最多的时候则是在新疆或者内蒙古的煤矿上,我不知道他在没有戏的日子里怎么过活,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像《白鹿原》里的那些麦客一样,在吃完饭后,拿出家伙,唱上几折戏:“征东一场总是空,难舍大国长安城,自古长安地,周秦汉代兴,山川花似锦,八水绕城流”。但是当我在看《白鹿原》电影时,听见老艺人沙哑的嗓子吼出这几句时,却禁不住热泪盈眶。有一次我看到父亲的一个小小的记帐本,上面除了每天的出工记录和生活花销记录外,还有这样一句:千千思来万万想,千思万想无主张。那一年,他和几名同村的乡亲在新疆被人骗了工钱。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本子上的这两句是《忠保国二进宫》的一句台词。

那些戏词如同记忆一样,刻进了父亲的记忆,当生活过得比戏里还苦的时候,他会拿出其中的一句或者一段来,为自己唱唱,让自己听听。

好几次,在城市的酒桌上,总被朋友们捧起,让来自西北的我吼几句秦腔,助兴!虽然一些名段名折子戏我还是能哼唱出一些来,但是在这样的场合,没有比流行歌曲更适合的。秦腔的苦,这样的场合盛不下,展不开。在农忙的麦田里,如果你能细心一点,就能听见偶尔从一个山窝里冒出几句:“事急了才知把佛念,口内含冰满腹寒,在大佛殿里拿本谏,宋王我主听臣言。”或者:“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山边枫叶红如染,不堪回首忆旧游。”在这样广阔的天地里,这些苦才能化成风,化成雨,化成旁听者的干粮,化成自己镰刀下的一股劲。

小的时候我并不懂,看不懂戏,听不懂戏,对台下哭哭笑笑的观众也不理解。当我离开了这片土地,离开了尘土飞扬的戏场,这才发现,秦腔已经根植在我的记忆当中,成了和乡土乡貌连接在一起的乡音了。

多年后,当我回头去看,回头去想的时候,才发觉了秦腔的妙处和难得。你让一个老农民坐在剧院里看京剧,真的是勉为其难。但是一大堆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站在戏台下,却津津有味地看着秦腔,会意处,还能哼哼呀呀几句。最近看到《文话中国》做的一起关于西安易俗社百年发展史的一期节目,说到这样两个词语,也是易俗社的创社宗旨:开启民智,移风易俗。我才恍然大悟,老家的那个土戏台,每年唱大戏的时候,横挂着的条幅上,写的那几个金黄色的大字,不正是移风易俗吗?而这也是秦腔的本质性的一个所在,是秦腔的底色和内在。

把人情世故世态炎凉,通过秦腔寄放在每一个普通人的心里,让道义、仁爱和伦理、纲常,通过一场场的戏,传承下去。窦娥的冤屈,王宝钏的坚守,三娘的隐忍,周仁的仁义,何尝不是这些种一辈子地,看一辈子戏的质朴乡亲的底线和坚守呢?

我想,如果能有机会去一次西安,一定要去易俗社的老剧院里,听一听最古老的秦腔。因为只有秦腔,才能让我在这样的年代里,还能热泪盈眶。

作者简介:李亚强,甘肃通渭人,诗文作品散见于《诗刊》、《美文》、《散文诗》、《青年作家》、《山东文学》、《延河》、《草原》、《鹿鸣》等刊,曾获第二届河北散文大赛三等奖。现为《包头晚报》副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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