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朋友评价,秦腔是中国的“摇滚乐”,这个观点很有意思。摇滚乐能近乎放肆的抒发、宣泄感情,而秦腔表达出的则是西北人民对家乡、土地、亲人的质朴感情,以及他们面对数不尽的困难时的坚忍不拔的近乎执拗的性格。秦腔一声吼,秦川也要抖三抖,秦腔早已不仅仅是一种戏曲形式,而是西北的魂。人什么都能没有,就是不能丢了魂。重视秦腔,保护秦腔,正是如今迫在眉睫的事情。
作为秦腔艺术的极重要组成部分,秦腔脸谱风格古典、独特,体系完整,是中华传统戏曲的瑰宝,现今却正面临着被历史尘埃埋没的危险。为抢救、保存这份文化宝贵的文化遗产,学苑出版社决定投入大量经费寻访、整理、出版《中国戏曲脸谱》系列丛书(该套丛书自立项伊始,即受到新闻出版总署等部门和有关机构的高度重视,被列为“十一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项目”。),首先就是《秦腔脸谱》,文化遗产编辑室的年轻编辑们,怀着激动又略感忐忑的心情踏上了艰辛的寻访之旅。
踏破铁鞋无觅处
考古队长指“明路”
出差前一天,我联系了王学理。这也是我们的习惯:出差某地,通常会把当地的作者联系一遍,见个面,吃个饭,聊聊天。王学理是我的老作者,策划《考古人和他们的故事》时认识。他是陕西省考古界的重量级人物,秦俑考古队第一任队长,由于“秦俑将军人头失踪案”蒙受不白之冤,其后经历坎坷。我电话里跟他讲了出差的事,不巧的是他说后天去美国。还好还能在前一天晚上和我们见上一面。谈及秦腔脸谱的事,他却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明康海秦腔脸谱”首次披露时请他鉴定过,且收藏者是他蒲城的同乡,两人关系不错。当时我的心情真是无法形容,手拿话筒,既惊喜又激动。后来每每忆及此次通话,一直觉得是天意。
“明康海秦腔脸谱”的消息脸谱收藏家孔宇先生告诉过我,当时极其轰动,这应该是秦腔脸谱中最有分量的一批资料,其价值远在梅兰芳缀玉轩藏明代秦腔脸谱之上。当时华东师大教授、《大百科全书戏曲卷》主编蒋星煜,陕西师大教授、著名秦腔研究专家焦文彬以及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陈念兹均分别著文,给予高度评价,认为是“中国戏曲史上难得的发现”。当时我们正为联系作者一筹莫展,谁知柳暗花明、峰回路转,怎能不激动呢?我们立马购买了当天的车票,恨不得插翅飞到西安。
到西安的当天晚上,我们和王学理见了面。他的家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骑一辆老式单车翩然而来。由于多年从事考古跑野外的关系,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大家许久未见,很是激动,在就近的一家饭馆把酒畅谈。饭馆不大,但环境干净整洁,菜着实做得不错,生意很是红火。以至后来每次到西安,都会想起这家饭馆。席间他告诉我们,收藏者叫张新文,是老家乡下的一个普通农民。脸谱经媒体报道后,他也出了名,很多人去找过他,怀着各种目的。有一次还差点受了骗:来人是某地一家戏曲博物馆的领导,想以单位的名义低价收购据为己有。后来虽未能得逞,但张新文也加了小心,再也不轻易示人了。由于不能亲自带我们前去,他手写了一份介绍信交给我们,让我们见到张新文时当面交给他,有见字如面的意思。蒲城在西安东北方向,离西安市区两百多里,中间要转几次车才能到。怕我们人生地不熟,他还手绘了一张地图交给我们,标注极为详尽,关键之处还特意嘱咐,真是关照备至。回想起来,那一夜,是我在西安过得最幸福、最温暖的一夜,那顿饭也是我在西安吃得最舒服的一顿饭。
乡村秀才文气足 秦腔古谱见天日
由于社里事情很多,此次出差,满打满算,也就安排了四天。除了孔宇告诉我们的线索,在约见作者的过程中又了解了许多人,得了许多新的信息。时间变得更紧张了,前三天一直连轴转,上午、中午、下午,甚至晚上,我们都在联系,座谈,像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连一顿像样的饭都没吃过。同行的孔宇说:“你们俩真是不要命了。”
来趟西安,不看兵马俑,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而且我大学同宿舍的同学毕业后就在那工作,毕业后也很久没见面了,实在说不过去。最终我们约定在鼓楼下见面,一起去仿古一条街吃了一顿饭了事。看兵马俑,这次是没戏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们将去蒲城的事安排在了最后一天。好在西安市区事情办得很顺利。前三天,我们参观了三意社、易俗社这些具有近百年历史的秦腔老字号社团,拜访了有名的老艺人、秦腔演员、脸谱绘制者、评论家,联系了专业书店,掌握了大量信息,心中也有了底,踏实了许多。联系了张新文后,第四天,我们一行三人如约前往。
要见张新文,确实不容易。之前王学理告诉我们要先到客运东站坐长途巴士,我们当天一大早赶到了车站。买票的人很多,摩肩接踵,大包小包,肩扛手提。好不容易随着长长的购票队伍到了近前,售票员却一脸不耐烦地告诉我们去蒲城的车改到客运北站发车。当时的我们又急又累,沮丧到了极点,连放弃的心都差点有了。
时间不等人,我们打车赶到北站,果如所言,及时买上了车票,上了路。由于张新文住在乡下,一路上我们转了几次车,路况也眼见着越来越差。到了镇上,乡间的柏油路也没了,无奈,只好花高价打了一辆黑车,颠簸了几公里的土路,最终来到了张新文的家门口。下了车,觉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终于见到了张新文。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乡下农民。只是言谈举止却很沉静。由于先前王学理曾经跟他打过电话,看了我们递上的介绍信后,张新文很热情地和我们握手寒暄。随后,我们跟着他走进简朴的农家小院。墙角柴堆上散放的自治的根雕,厅堂环堵的省市名人书画,书桌上手工制作的笔架依次映入眼帘,传统文人的情怀扑面而来。睹物识人,心中不免暗暗称奇。
家里只有他和老伴两人。几个儿女,大学毕业后都在城里工作。知道我们要来,院子里打扫得很干净。小矮桌上,放着一大筐专门为招待我们准备的苹果,洗得干干净净,在北方午后的阳光下,红得发亮。由于王学理的关系,他对我们并无太多戒心。聊了一会,便带我们走进屋内,小心翼翼捧出藏在箱底,层层包裹、码放整齐的几个纸包,将其多年的珍藏一一展现在我们面前。
脸谱现存状况很不好,好在大多主要部分还在。张新文极细心,每一幅都用两片薄薄的纸片夹着,连边缘掉落的残片也都好好保存。为了保护这些脸谱,张新文还专门跟老艺人学了书画裱褙,并曾尝试托裱了两张,结果效果不好。拿出去请人托裱,一来不放心,怕脸谱丢失,再者需要一大笔钱,这也超出了他个人所能承受的范围。“没办法,只好先这样”,他无奈地说。我们几乎是屏住呼吸一张一张地看,生怕一不小心,那些碎片就会飞舞起来。脸谱用矿物颜料着色,用黑白红绿黄五种,无混合色或过渡色,残片中有恭笔正楷“年对山戏”四字。这些历经三个多世纪的历史遗存,历尽沧桑,虽残损严重,但颜色依旧鲜艳,笔意古拙,线条流畅,光彩动人。它们默默地躺在那,那一双双生动的眼睛,似乎向人们描述当日的歌舞与身影。
脸谱原本有130余幅。现存已不满百幅。提及丢失的近40幅,张新文的心疼和懊悔溢于言表:那次是拿到城里给专家看,《西安戏剧》也要发表;结果在等公共汽车时,被贼给惦记上了,以为老头紧紧看着的包里有好东西,趁他上车时抢了去。“这么宝贵的东西在他手里可是废纸一堆、一文不值啊。”事隔几年,张新文还在担心那部分脸谱的命运。经历了这一劫,他也长了心眼:亲自临摹复制了一套,原稿再也不轻易拿出来了。
听张新文讲,这批脸谱是民间艺术家杨明轩先生留给他的。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些脸谱的珍贵。“文革”中,许多“封资修”的东西都烧掉了,由于康海脸谱画得好,颜色鲜艳,他不舍得处理,偷偷压到了箱底。
目睹这些脸谱,听着张新文的讲述,感慨很多。末了,谈到出版,张新文一直在叹气。原来这批脸谱引起了轰动后,曾有专家建议他尽快出版,将这批珍贵的资料公之于众。当张新文信心满满找到省里出版社时,却碰了个不小的钉子:出版社说资料有价值,出版可以,但必须自筹15万元资金。这个天文数字可把张新文吓住了,他只好带着原物怏怏而回。由于他有这样的经历,出版的事谈得比较顺利。
如今已事隔一年有余,当初的见到脸谱的震撼以及张新文的执著与无奈还深深地印在脑海中。时移世易。昔日繁华似锦的秦腔艺术,如今已走向衰落。秦腔脸谱的绘制者更是硕果仅存,后继乏人。抢救保存这份重要的文化遗产,迫在眉睫。
“礼失而求诸野”。草根乡土,坚守着中华传统的余脉。然而,由于话语权的缺失,他们很难走入主流视野。单凭有识之士的一己之力,毕竟是杯水车薪。不仅秦腔脸谱,处于转型期的中国社会,农耕文明的遗产大都处于类似尴尬的境地,这实在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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