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艺三十年——广雪琴回忆录
一、辛酸的童年
我祖籍河南省郑平县,二百年前,先祖逃荒讨饭来到人迹罕至的陕西省蒲城县保南乡山前洼安家落户。我生于一九四四年农历四月二十二日。在我出生后的第三个月,父亲广得禄被***政府拉了壮丁,至今杳无音讯。当时我母亲二十八岁,姐姐九岁,哥哥六岁,从此以后,母亲一个人挑起了养育我们全家的重担。艰苦、坎坷、辛酸、凄凉可想而知。第二年,母亲在倍受苦难、无依无靠、盼夫返回无望的窘境下,只好带领我们三个儿女,投奔到相距一里路的舅父家生活。舅父家的先祖也是二百年前从河南郑平县逃难来的。母亲在极端困苦的环境中,继承发扬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在舅父家的多方照顾下,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种庄稼、理家务,一人承担了丈夫和妻子的两付重担。解放后,我家分了八亩地,她劳动更勤奋了。半个多世纪来,母亲含辛茹苦、倍受艰难,为儿女们操尽了心,在一般妇女难以忍受的风雨飘摇世界里熬过了他的大半生。
童年的很多辛酸往事,现在回想起来,任然历历在目。尽管祖母一家对我们很照顾,对我很爱,但并不能减轻多少母亲的沉重负担,所以我个平时也随母亲干农活。摘棉花、挖红薯、拾牛粪、割麦子等农活我都干过。为了当时在西北大学上学的哥哥和我的学杂费及日常费用,我增和母亲上山打酸枣,然后加工成酸枣核仁卖,我曾和母亲在阴沟、墙缝、山上的石头隙间捉蝎子卖,割蒿草常呈灰卖,挖一种红土当染料卖。因此我曾几度中途辍学,所以我十六岁才完小毕业。
最使我难忘的是在蒲城县东槐院完小上学时背馍的情景:家在县城的学生可以回家吃饭,在乡村但家境富裕的学生也能上学生灶吃饭。唯有我们这些家境贫寒离县城又远的学生无钱上灶,只能每星期往返六十里路背一次馍,拿些淹萝卜白菜等,算是一个星期的饭,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农村吃大食堂时,全村人都在一个食堂吃饭,蒸馍多半都是玉米面和麸皮混合粉。冬天,北到学校的馍还可以存放四五天左右,天热时,二天以后馍就开始发霉。实际上每星期半数以上的饭,吃的都是发霉的干馍。母亲想到我年纪小,既怕往返六十里路累坏了我的身体,又怕路上遇到意外事故。有时在星期六上午就把馍给我送来。每次来送馍都是鸡叫二遍就起床赶路,天不亮就送到,然后又要赶回去参加劳动挣工分。
有一次,母亲来送馍时,在县城东门口,因天黑行路视线模糊,迂马车翻车而脚被压伤,半年不能劳动。又有一次,在我上学的第二年冬季,鹅毛大雪连下了三天,星期六上午,已经一尺多深的雪任在漫天而下,我正愁不能回家背馍时,母亲冒着大雪给我送来了!看着母亲那浑身的雪,冻红的脸,满腿的泥,满脚的水,我一阵难受,搂着母亲哭了。以至忘了叫一声妈,忘了揩去母亲身上的积雪,忘了把母亲走了三十里路送来的馍从肩上取下来,忘了请母亲坐下来歇歇,忘了打一碗开水让母亲喝了暖暖身子,更忘了满屋子的同学在看我,倒是我那刚强的母亲笑着叫我别哭,那一天我一直把母亲送到县城东门外,望着母亲冒着铺天盖地而来的大雪,看着母亲那不到三寸长的小脚,踩着厚厚的雪,摇摇晃晃,艰难地、渐渐隐没在皑皑白雪中的身影,我伤心地哭了。我哭的很悲痛,很苦涩,啊!我深深的情,绵绵的爱,悠悠的怨和沉沉的愧疚,哭啊!苦啊!这是我一生中哭得最痛苦的一次。它深深地隽刻在我的心灵上,母亲这种纯朴的品质,坚强的性格,不怕苦难的精神深深地教育了我,影响了我,感染了我,给我奋斗的力量,克服困难的勇气,向榜样一样感召着我的灵魂,对我这一生如何做人起到了表率作用。
当时,一个十几岁的农村小姑娘,还没有什么要光宗耀祖的思想,也没有要干一番宏伟事业的抱负。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好好学习,做个好学生,学好本领要让母亲不再受这苦,要改变我们这种贫穷的境况。多年以来,我生活上受过很多苦,工作上遇到很多挫折,事业上经历过很多坎坷,但我没被困难压垮,被挫折击败,被失败吓倒,对我能够做到而暂时没有做好的事,我不灰心,不退却,不畏难,不放弃。我在奋斗,在这人生短暂的旅途上,我在不停的奋斗。尽管我的成果不算丰硕,但我一直在奋斗,一定要达到目的。事业就是奋斗,生命之所以宝贵,仅仅是为了事业而存在,没有事业的生命是黯淡惨白的。我喜爱自己的事业,从入艺门至今,以度过了三十个春秋。
三十年啊!我的两鬓也添了不少白发,回忆往事,特别是想到我的童年,常常有一种酸楚,苦涩的感情,如涓涓泉水糖果我的心灵,不时萦绕着我的躯体。
二、刘光华领我进城学艺
我家地处穷乡僻壤,本村的人全部是二百多年来,先后由河南逃难来的。真可谓:两个笼笼一条担,挑起家小离河南。解放后,翻身了,分了土地,生活安定了,日子过得比以前好了,但从来没演过戏。一九五七年九月我哥哥在西北大学读书时,学会了板胡,经常参加学校的秦腔戏演出。寒暑假回家,组织我们排了《火焰驹》一剧中的《卖水》。我表姐苏焕娃演黄桂英,我的同级同学张年锁演李彦贵,我演成人之美的小丫环。当时异常兴奋,跳呀!蹦呀!唱呀!心里乐开了花。演出场地很简单,很土气,在一片土台上,铺一张芦席就算是舞台了。没有戏衣,就以各人过年穿的新一代替,没有化妆品,就以染衣服的颜料抹脸蛋,以毛笔画眉毛。然而就是这样的演出,却轰动了周围几个村。这是本地人第一次组织起来演戏,看戏的人很多,老人、青年、小孩、男的、女的,一群一群地来。有坐小櫈的,有坐高櫈的,忧伤柴火堆的,有上树的。也许是乡亲们熟悉我们,出于好奇,热闹,鼓励,演出过程中一直笑声不断,掌声不断,气氛异常热烈。特别是我高兴,激动的是;在我演唱道白时,掌声更是热烈,几句摇板唱腔竟是一句一阵掌声,一阵笑声,我当时着实陶醉了。这次演出象一堆干柴燃起熊熊大火一样,激发了我想当演员的欲望,乡亲们也鼓励我去剧团演戏,有的建议我去县剧团,有的让我哥哥把我领到西安靠剧团。虽然当时没有一个特有的目标和明确的理想要当演员,但想进剧团学戏的念头已很清晰地印在了我的脑海深处,留在了我的向往中。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清楚地记得这次演出。
人啊!有时候往往一件很平常的事件,就能决定一生的命运。半年后,也就是一九五九年八月初,在学校完成初中升学考试后,县城的一位姨母告诉我:西安尚友社社长刘光华和美术师周杰来到蒲城县招收演员,并鼓励我去考试。八月十三日上午,在姨母的带领下,我到了设在县剧团的考场。见到刘光华老师,周杰老师还有县剧团的很多人,我怕极了,脸红、心跳、出冷汗,手都不知如何放。后来在刘光华老师的安排下,我唱了两段秦腔和一首歌就算考完了。晚上,我正睡在床上心慌意乱,担心是否考上时,刘光华老师突然来我姨母家告诉我:“你被录取了,明天早上就回家取行李,下午赶来县城,第三天上午回西安。”我高兴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么快就定了,太意外了,而且这么紧张,这么仓促,这么神秘。后来才听刘光华老师讲:八月十三日我考完试后,县剧团提出要留下我,另让他在县剧团招收的学员中挑三个学生带走。并且通过县劳动局,劳动局也出面以种种理由要留下我。所以,刘光华老师才决定领着我迅速回到西安。
就这样,一九五九年八月十五日,刘光华老师领着我进了西安城。成为西安尚友社第五期学员中第一个报道的学生,开始了我人生旅途上的一番拼搏,开始了我坎坷、艰难地艺术道路。
三、学艺的酸甜苦辣
我学艺时已经十六岁了,和同时学艺的八岁至十一、二岁的同学们相比,年龄偏大,个子也高,腰腿关节没有他们灵便,练基本功很费力。加之一直过着清苦的生活,身体素质很差。再就是在农村时很少看戏,虽然完下毕业,但比起在城里生活学习的同学,文化水平、知识范围都不如他们。所以我学习成绩比较差,基本功训练的进度也比他们慢。“下腰”、“踢腿”、“走台步”基本可以跟上大家。但象“毯子功”、“把子功”等项目学起来就很吃力。例如“拿顶”。就是练功时双手按地,人倒立于地上而双脚靠墙,腰略向前弯。这在基本功训练中,难度并不算太大,大部分同学很短时间内就能达到要求,做得很好。但我两臂撑地后,双腿老是上不去,稍一用劲,就感到眼前发黑,两臂酸痛。费了很大劲,很长时间才达到了要求。
看到这种情况,老师们,特别是刘光华老师对我很关心。经常从各方面鼓励不要灰心,只要坚持苦练,就能练好。生活上关怀我。给我教唱,给我排戏,给我讲做人道理,教导我学好本领。他曾多次给我讲:“娃呀,要好好练功,要有恒心,要把本领学好。舞台上席大,那一块地方不绕人,对谁都一样,你与本领就能站住,没本领就站不住”。多年来,我一直铭记着刘老师这些谆谆教诲。
一九六零年,由易俗社、尚友社、三意社组成“西安市秦腔剧院”。原来三个单位的学员训练班合并为二百多人的“西安市秦腔剧院学员训练班”。刘光华老师任主任,老师也多了,各方面学习都比较正规,同学们练功的劲头很大,我也经常在课余时间加班练功。记得刘光华老师,还有高集国、阎国斌、薛德民,稀尚全等几位老师曾多次表扬我进步很大。刘光华老师看到这种情况很高兴,叮咛我在练好基本功的同时,考虑到我的应工行当,要多练唱腔,准备排戏。
但也有个别主课老师对我们这些农村来的,比较笨的孩子看不起,练功时很不耐烦。我是基本功进度比较差的一个,为此常常受到这位主课老师的白眼,什么“乡里娃”、“笨蛋”,讽刺、挖苦、漫骂之词不绝于耳。上大课时,对我漠不关心,敷衍了事,得过且过。拍戏时,给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孩子很少安排主要角色。说我“外驴大的个子,谁给她配戏呀”。生活上也不能得到一视同仁的对待。平时,几个受到主课老师偏爱的同学,稍微有一些伤风感冒、咳嗽,感冒药呀,润喉片呀,就会送到嘴边。可有一次我患荨麻疹病,高烧一天半,昏迷不醒,什么药业未见到。这位主课老师既不闻不问,也不向领导汇报。后因我未能参见文化课学习而被户晓君老师知晓,才汇报刘光华老师,紧急送到医院住院治疗。医院大夫过后极严肃地批评了领导草菅人命。如果在迟送医院数小时,后果不堪设想。最难忘的一件事是:三年经济暂时困难期,老师经常用饼干等小食品家里那些担任主要角色的同学。每次搬运这些小食品,都是我们几个农村姑娘。可是吃却没有我们的份,就是喝一点小球藻(自制的一种含蛋白饮料),也不会轮到我们。有一次,一位小同伴不小心把一包饼干掉在地上,包摔散了,饼干上粘了脏土。这位老师见了,在阵恶语辱骂之后,竟然把掉在地上,沾有赃物的破碎饼干捡起来,揪着这位小同学的头发,硬往她嘴里塞。当时我震呆了,也吓傻了,好像是我自己在受到羞辱一样,感到了人格的污辱,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作为学生我们不敢吭声,难道就因为我们是农村来的,就应该受这不公平的待遇吗?难道就因为我们笨,就应该受到这样的歧视吗?这件事使我痛苦了很长时间。有时候,人们的痛苦,往往是因为强求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造成的。而我最大的欲求就是练好功,学好戏,当一个好演员。生活上的清贫,学习上的磨难,工作上的歧视我都能忍受。但人格上的污辱我忍受不了——尽管受辱最大的是我的小同伴——。我心里很苦、情绪很冷、精神很闷、思想很乱。我想到了家,想回到母亲身边去,不想学戏了,想回到农村去,无忧无虑的去种庄稼,或者去干别的工作。尽管后来刘光华老师知道此事后,批评了这位老师,我也在刘光华老师和其他老师的耐心开导下并未离开,但那位小同学在当年的春节前就离开了训练班,去干别的工作了。后来我一直未见到她。这件事在我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和沉沉的创伤。它也给了我一个深刻的教育:要勤奋学习,学好本领,做一个好演员!
……生活啊!是一杯酒,饱含着人生酸甜苦辣。生活是七彩缎,那也是一副难描的画。
……
四、不成功的开门戏
中国戏曲的传统教育,非常重视学生“开门戏”(也称“启蒙戏”)的排演。我排的第一折戏是《斩秦英》。这是把我从农村领到大城市送我走上艺术道路,处处关怀我成长的恩师刘光华排的。所有学生的“开门戏”都要在内部彩排,请全体老师审查。在彩排我演的《斩秦英》时,虽然精神很紧张,心里却甜滋滋的,一再告诫自己要演好。老师们,特别是刘光华老师很高兴,叮咛我化好妆,衣服穿好,上台不要紧张,好好做戏。我也下定决心要演好,这样才不辜负老师们对我的辛勤培养,也好安慰我那二十八岁守寡,前半生倍受了人间苦难的母亲一片望女成材的期望,那天我提前到后台,开演两小时前已化好妆,包好了头,穿好戏装等着上场。
人常说:乐极生悲。《斩秦英》开演了,我在幕内唱完第一句[苦音垫板]:“银屏女绑烈子来见圣驾”出场后,看见秦英,在打击乐伴奏下作气愤表演后退时,突然眼冒火花,头昏目眩,浑身冷汗、心里发慌、恶心,接着,就随着人物表演向后退的动作,一屁股坐在舞台上昏了过去。原因是我第一次包大头,怕脱妆,提眉带绑得很紧,包头的时间过长,凤冠栓带也绑得很紧。未上场前已感到头有些晕,胸腔发闷,恶心,加上激动、紧张,所以才发生了晕场事件。过后不几天,老师又安排了演出,但演出效果平平。老师们的共同鉴定是:这娃嗓子好,唱得不错,但表演还要继续提高,“开门戏”的第一场演出就这样结束了。这场不成功的“开门戏”演出,在我三十年的舞台生涯中,留下了难以填补的遗憾和无法原谅的愧疚。随着年龄的不断增加,知识不断提到,我才慢慢董得了:艺术是生活的再体现,演员创造角色,要从内心体验出发。要懂得每个戏都有它的故事,每个故事都离不开人物,每个人物不论男女,都有身份,年龄,性格和生活环境的不同。演员只有对戏里的历史背景了解清楚,把自己所要扮演的人物进行仔细分析,深入体会,才能进入角色,演好戏。然而这些道理,在那个时候是理解不深的。当时,我在艺术上很幼稚,老师怎么教,我就怎么学,尽管我学的很认真、很刻苦、很勤奋,但只是照猫画虎,东施效颦,不理解银屏公主是一位金枝玉叶,皇帝的娇女。她雍容华贵、温文尔雅,但又娇生惯养,不可一世。不懂得怎么表演,怎样表演她的内心感情,只知道唱好,按老师教的动作表演就行了,因而才有那不成功的演出。近年来有些文章在评论我的演技时,出于对演员的鼓励,在行文中或撰“广雪琴天资颖慧”,或曰“她聪明过人”。其实我很笨,以至在我的整个童年演出阶段,老师很少给我安排过主要角色。但我相信“勤乃无价之宝”。如果说我今天在艺术上能有点成绩的话,百分之九十靠的是汗水。
一九六二年秋,随着西安市秦腔剧团的解散,恢复各团建制,大训练班的老师和学生也都重回原单位。在我团重新组团演员需要补充之际,我和几位同学奉调到演员队工作。一方面继续练功学习,一方面参加演出,这以后的三年中,我才陆续排演了很多角色:《三娘教子》中的王春娥;《夺印》中的有才妻;又在《孙安东本》、《游乡》、《拾粪记》等剧中担任重要角色。我这只笨鸟总算展开了翅膀开始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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