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根善老汉是个乐观开朗的人。在沟壑纵横的黄土原上,他经常穿一件黑布老棉袄,戴一顶已经发黑的破草帽,鞭子一扬,羊儿就呼拉啦地从圈里奔涌出来,像一片云似地在绿绿的山坡上飘游。这时候,他的精气神儿最好,一开口就吼开了秦腔:“家住在五台县城南五里,村名就叫周家堤……” 哀怨激昂的声音在旷野间荡了开来,惹得四处务庄稼的走路的都引颈啼听。有时遇上个给猪寻草的妇女,他也爱用秦腔开玩笑:“深山旷野少人过,虎豹豺狼常出没,除了你来就是我,你若走脱我奈何。”中年妇女听了热潮扑面,嬉笑着骂一声:“老不死的,等我告訴你儿子和媳妇子,看你还敢骚情不。”村长的儿子用村里的农用车跑运输,两年多了,给集体一分钱也没交过,村民的意见很大,但村长置之不理。刘根善每天吃罢晚饭,就蹲在村长门口唱《辕门斩子》中杨六郎的唱段。唱得村长如坐针毡,终于按村 民的意见对儿子的事作了处理。
村里人说刘根善苦,30岁上死了老伴,苦挣着把一个儿子拉扯大,还供他上完大学。如今儿子在省城成了家,成了有名的富翁。他却仍然一个人在老家里放羊做饭洗衣服。毕竟快70岁的人。他是在吼自己的苦情哩。儿子听了村里人的议论,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老人留在村里了,免得乡亲们戳他的脊梁骨。他暗自埋怨自己前几次不该听老人的话,让他老人家回乡下一个人生活。他把老人的羊全卖了,把故乡的房也卖了。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让老人绝了回乡的退路和念头。刘根善不忍儿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哀求他,随儿子又一次进了省城。上车前,他无限留恋地看了一眼故乡的沟沟壑壑和小村庄。他知道自己也许再也看不到也回不到这个小村庄了。车子在黄土路上奔驰时,一串混浊的泪水打湿了他的面颊。
刘根善到了省城,有自己的客厅自己的卧室自己的卫生间自己的电视机自己的dvd。细心的儿子给他买了几十张秦腔光碟,贤慧的儿媳也经常变着法儿给他做好吃的,可刘根善老人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在铺有全毛地毯的客厅里,坐在全牛皮沙发上看电视,茶几上泡着上好的龙井茶,摆着新鲜的时令水果,却常走神。他常常会想起低矮破旧的故居,一群云朵似的羊群和碧绿的山坡。他特别想吼秦腔。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在居民小区的大门上,在楼道的墙壁上都看到过“不准高声喧哗,保持居民区安静”等字。他住了不足一个月,再也憋不住了,提出要回家。儿子先是一惊,继尔狐疑地看了妻子一眼,把她叫到另一个客厅。接着刘根善就听见了儿子压抑的责问声和儿媳“嘤嘤”的哭声。刘根善思乡想吼秦腔的火苗一下子熄灭了。他像做错事的孩子走到客厅门口,对儿子说:“我不回去了,再也不想回去了。”
刘根善的精神状况一天比一天差。他终日蜗牛般地在沙发上蜷着看电视,却什么也看不进去。他病倒了。儿子忙把他送到省城最好的医院,住进了最高级的病房。医生诊断说,老爷子心肾衰竭,已无回天之力了。临终前,儿子问:“爸,你想吃点啥喝点啥就尽管说。”刘根善老人说;“我只是想吼秦腔。”至此,儿子才知道老人家几年闷闷不乐的原因。儿子万分懊悔地说:“爸,你就吼吧。你就是吼上几天几夜都成。”刘根善口张了几次,却没有哼出声来,带着一腔忧闷,两行浊泪离开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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