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十几年前,老家过年时还会唱大戏。大戏是老家人对秦腔的称呼,他们对秦腔情有独钟,春节、端午、中秋时,会约到一起,唱上一台。演员虽是村上的农民,也须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唱念做打,举手投足,请了人来教,认真学习了方可登台。
唱大戏最热闹的是年里那一回。开戏的那天,最急迫的还是孩子们,早早就催逼着母亲赶紧做好饭,也不过草草吃几口,撂下碗便窜出门去了。这一天村上人家几乎是倾巢出动,家家关门,户户上锁,都赶去戏场里看戏。太阳迟迟落下,锣鼓响起来,戏台上的大幕缓缓拉开,汽灯把台上台下照得亮如白昼,台口两面大柱子上贴着春联,檐上垂挂着彩纸幔帷子,在细风中沙沙作响,增一分喜庆。乡俗里第一台戏必定先唱给社神,社火这才算是烧起来了。老家一直讲烧社火,也就是开戏的一个仪式,却用了个“烧”字,我想大概有祈福之意吧,就像烧火似的,盼望生活越来越旺盛,日子越过越好。唱大戏虽是娱乐,也承载了百姓们的祈愿。
这时候姑娘们会穿上新衣服,花团锦簇,扎堆似的挤在一处,叽叽呱呱闹个不休。小伙子们也很活跃。乡下保守,男女青年平日不便见面,乘此机会,不约而来,挤在人堆里,悄悄说几句心里话,或偷偷地拉一下手,男孩子送给女孩子一块电子手表,女孩子送给男孩子一条亲手织的围巾,两心相悦,不负青春。台上唱大戏,台下演西厢,格外热闹。
看戏也有教育人和宣传传统文化的作用。我们村上最会讲理说教的几位老人家,其实并不识字,他们的见闻知识大多是看戏看来的。村上亲戚邻里间有了矛盾,他们便信手拈来一段戏文典故,借彼喻此,说教一通,情理俱在,让人信服。我曾亲耳听到一位老人用《朱崇登放饭》的戏理,教育一个不孝顺公婆的妇女,给她讲与人为善,不可作恶的道理。山里人爱憎分明,褒扬的是忠臣孝子,唾弃的是奸佞之辈。多少为人处世的道理,他们都是从戏里看明白的。凡此种种,寓教于乐,宣扬家国情怀,褒奖仁人志士,这个已经不是单纯的唱戏看戏了。
秦腔是吼出来的,不吼便不是秦腔。嗓门大的,吼起来地动山摇,惊神泣鬼。我的一位远房舅舅,生就一副大嗓门,最适合扮演包公,每年唱大戏时,他真是风光无限,出尽风头。只要他站在戏台上敞开嗓门吼一声,台下哭闹的小孩子都会闭嘴侧目,安静下来。我的一位表姐从小爱唱戏,上小学时便已学会了好几出,唱腔圆润美妙,形容走势尽得方家肯定,是我们班上的风云人物,每年“六一”儿童节,她会唱上好几段,引得我们羡慕不已,直恨爹娘没给一副好嗓子。后来表姐得偿所愿,果然去了定西秦剧团唱戏,谁知她刚闯出一点眉目来,剧团解散了,不得已回乡务农,蹉跎至今,仍不忘初心,每次见了面,她总要和我唠叨唱戏的事,直说得眉飞色舞。
是的呀,对于深处大山中的人们,在那个没有多少精神食粮的年代,一年里能唱一台戏,自娱自乐一番,也是一种享受,人总该有一点精神追求的。可惜这些年电视渐次普及开来,乡下的生活节奏也越来越快,对于秦腔这种慢条斯理的演唱方式,年轻人不喜欢,已少人问津,也就渐渐地没落下去,实实令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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