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从老河口北上进入南阳,天气骤然凉爽起来。在那里一夜短暂的休整后,看过卧龙岗,拜谒了张景仲墓,又到(元明清三代)南阳知府衙门盘桓一阵子,便急匆匆朝处在伏牛山中的内乡县赶去。
不仅是现代,哪怕是在遥远的古代,交通发达、信息快捷的平原地带,都总是最容易忘却甚至抛弃传统文化精神的地方,而时光都会变得迟钝的山林里,永远都是人类传统最后的根据地。所以一路上,只要看见起伏连绵的山岭,我就会心旌飞扬。
淋在秋雨中的内乡县城清爽而安静,杂乱的街市、破旧的黄包车和悠闲的行人在满街雨水里显得那么协调。
在一个倒霉的周末,我没有地方查找资料,只好在县城里溜达。从始建于元大德八年(1304年)的内乡县衙出来,踩着遍地泥泞,来到被一片破旧民房围裹着的文化馆时,纷乱的大杂院里传来唱戏的嘈杂声。仔细一听,那唱腔竟有股秦腔的味道。
我这一路都在当年秦人统治区域内行走。陕南、关中和陇南,原本就是秦人的故园,那里的秦腔秦调本来就是原汁原味的。而这远居中原的河南内乡,怎么也会听到秦腔呢?
大杂院里挤满了男男女女,几间破旧的屋子里人们进进出出。在一间挂有“内乡县宛梆剧团”牌子的屋里,幽暗的光线下,手操干鼓、二胡、洋琴的演奏班子正在神醉情迷地伴奏,一位少年站在当屋,努着嗓门在吼唱。那种铿锵粗放的腔调震耳欲聋,一招一式,豪迈奔放,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秦腔《辕门斩子》的唱腔。
一位年轻女子告诉我,这种戏叫“宛梆”,过去叫“南阳调”或“南阳梆子”,形成于明朝末年,现今国内仅存这么一个宛梆剧演出团体了。我问宛梆戏怎么听起来有些秦腔的味道?姑娘淡淡一笑说,宛梆戏本来就是从秦腔发展而来的。
后来,我从内乡县文化馆查资料才发现,内乡在春秋时期属楚国。战国时期,从遥远的西秦岭扩张而来的秦,将内乡划归到了自己的版图。到了秦昭王三十年,秦在南阳设郡,内乡就是南阳郡的郦县。
自古至今,政治上的开疆拓土,最根本的目的还是推行统治者的价值观和文化意识。以横贯中国东西腹地的秦岭为依托发展壮大起来的秦王朝,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其在统一中国之后的一系列集权政治,给中国人的文化意识留下的影响实在是太深了。内乡向西,去秦文化中心的陕西商洛路程不算远,所以在时隔两千多年以后,当地民间以宛梆戏的形式保留他们对秦文化的抚摸与怀恋,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贾平凹的长篇《秦腔》,我没有看过,但在穿行秦岭的那些日子,秦腔的味道,始终弥漫在绵延1600多公里的秦岭山脉左右。
秦人本来就是一个在亡国去姓的恶劣处境中成长起来的民族。他的先祖自西秦岭北坡的西汉水上游一带开始,以奴隶身份成长为纵横天下的一代霸主,这中间所体现的秦人与死亡、苦难,甚至灾难直接交锋的魄力和气度,至今还在存活在省略了缠绵与柔情的秦腔里。
逢事唱秦腔,是秦岭山区的古老习俗:过年唱秦腔、夏天麦收后唱秦腔、结婚唱秦腔,有的地方高寿老人仙逝后,也要请人唱秦腔。北秦岭冬三月天寒地冻,山里人没多少农活可干,于是公婆对唱,儿孙助阵,那种铿锵激越的秦腔,便成了山里人严冬里的温情火炉。至于给山神土地或城隍爷过庙会,就更不能没有那或舒缓忧伤或金戈铁马的大秦腔了。
离开内乡往伏牛山更深处的路上,只要一闭上眼睛,我的耳边就会响起那种黄土味十足的秦腔来。震耳欲聋的羊皮鼓、急骤的干鼓、如泣如诉的二胡,再伴随上男主角怒目圆睁的对白说唱,我的心绪就能够回到秦岭南北烽火遍地,狼烟四起的秦汉时代。
秦腔唱腔里呈现的那个英雄时代已经无法复活,而充满血与火的秦腔唱腔里所蕴涵的刚烈与血性,还将继续在秦岭的血管里奔突和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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