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杰艺名木匠红,因为先前做木工,嗓音特别好,遂下海唱戏,一举成名。用他的高足刘易平先生的话说:“真正的天罡音。”他的嗓音高亢而雄浑,有一种遏云破雾、顶天立地的气势,颇有燕赵慷慨悲歌之声。他演出的《李陵碑》、《八义图》、《国士桥》(即《豫让剁袍》)等剧目,堪称一绝,无人望其项背。三十年代,由其子刘毓中(刘毓中当时组建的新声学社正在兰州演出)把老先生由西安乘飞机接到兰州。那时乘飞机是达官贵人的事,一个演员坐飞机到兰州,是破天荒的。
刘老先生第一天在兰州大金台(即现在的张掖路杨氏眼镜老店左侧)演打炮戏《李陵碑》,只唱:“老杨业来泪滴血,低头不语怨天爷。既然生下贼仁美,何必又生老杨业。”四句慢二六,声震屋瓦,掌声雷动。虽然如此,但因为兰州有麻子红“坐庄”,加之兰州观众看惯了有重量的戏如《炮烙柱》、《出汤邑》等,总觉不过瘾。那晚麻子红也去看戏助兴,多方延誉,然而终未大红特红起来。又有人在报纸上批评,题名是《落伍须生刘立杰》,造成了不良影响。老先生懊悔不已,常常自叹自艾:“我毓中,我毓中,唉!”言下之意,是儿子不应该接他到兰州来。不久即返陕,返陕后依然红得发紫。
刘毓中先生家学渊源,十六岁入西安易俗社学艺,深得名师指点,加以老学者的文化熏陶,逐渐担纲该社新创剧目的主角。离社后,自组新声学社,自任教练和导演,排了易俗社的新戏数十本,在兰州红极一时。
刘毓中先生的戏,极为规范,他既继承了严格的传统优长,又能根据角色性格加以细致的创造。他讲究秦腔的原汁原味,刻画人物尽善尽美。他讲究表现角色的性格、身份和感情,表演不温不火,很有分寸、大气,边式、层次分明,举手投足都在法度之中。
如演《周仁回府》的“搜门儿”,并不是在“擂锤子”中急燎燎地一拥而过,而是一步一步地踟躇不前,采用的锣鼓经是“打打吭哧,打打吭哧”,戏在帽翅和脚下。
又如《回府》的周仁上场:先前上场的胡氏嫂嫂(杜文学之妻)及李兰英(周仁之妻)久等周仁不回,两人“叫头”“罢了嫂嫂,罢了妹妹”,用一个“大擂锤子”,周仁借此锣鼓经双手端袍上场,两位夫人在“采打打采,采打打采”的锣鼓经中下场。周仁转一个圈,行至府门,再一个“大擂锤子”,周仁卷双袖,用“三眼儿”,看官袍、乌纱,悲怆矛盾地叫板:“哎,哥哥呀!”刘毓中先生叫这一声哥哥,声泪俱下,台下雷动。现在青年演员的演法,都是低头沉思,凉凉儿地上场,也无此悲痛欲绝的叫板,实在是逊色不少。京剧号称“通天教主”、四大名旦的宗师王瑶卿先生曾说:“不是怎么改怎么好,而是怎么好怎么改。”一语道破继承和革新的辩证法则。王献之如果自幼不苦学乃父王羲之的书法,岂能到后来与其父并称二王?他的《黄汤帖》、《洛神赋十三行》、《中秋帖》等并不亚于乃父,以至流传千古,尤其是《中秋帖》被一位书法家皇帝题为“神韵独超天”,可见尊崇之高。
刘毓中唱《回府》中的“他将我推谷口前退两难”一句时,在“两”字上喷射了满腔的悲愤与委屈,听者无不垂泪。
刘易平先生生前对我谈起刘毓中的这出戏,佩服得五体投地。
《周仁回府》原来是须生行当应工,取其稳健、沉着,但不戴胡子。自从改成小生行应工后,人物已失去一半。况且刘毓老是演此剧最早的,又深得老麻子红李云亭亲自教导。所以,后来者虽然年轻漂亮,嗓音清脆甜美,但是讲人物气质,若追踪刘毓老则望尘莫及。
刘毓老把角色的感情浓缩、提纯成了血浆,一泻千里,直冲九霄,如唱《三滴血》中的“年迈苍苍到老境”一句,简直是哭嚎,谁不动心?他的唱腔是以情取胜,具有惊人的爆破力和喷发力。
刘毓老用锣鼓经的分明、大气、自然、边式,无人可及。如用下场的“倒四锤”,起“底锤”“打”时,用右手把左袖轻轻一按,然后再起“吭吭铃吭”,大转身,双手把官袍很自然地一摆,颇有落地天成之美。不像有些演员恨不得把袍扯破。然后用“打打吭哧,打打吭哧”,才慢慢地起步,亮靴底,走身架,把特殊感情充溢在靴底,运用在身架中,不像有些演员一溜烟地跑下场。
我有幸在兰州看过他扮演《游龟山》的江夏知县田云山,他在五堂会审时,从容镇静,不亢不卑,合理分辩,侃侃而谈,字字清晰,节奏铿锵。只在大段道白的最后一句“众位大人推情度理,依律明断了!”才加快语速,质问其公理何在?不像有些演员为了争取台下叫好,过早地加快语速,其实观众什么也听不清楚,这又何苦呢?
1953年我在西安易俗社看了刘毓老的《释放》,那才是精品!满脸油晶晶的,急切地上场,焦灼地四处找寻吃酒代醉后被换去的小少爷。失望之余说:“观见这一女儿花童长得十分不错,不免抱回府去,任凭友人打骂,舍我的性命要救花童子!”在这里叫“拦头板”,起板后,有一个“燕子吸泥”的下腰身段,由右到左几乎面部擦地,使人一览无余地窥见了他的仁者之心,表情庄严,气势豪迈。
我看过秦腔名须生刘易平、萧顺和、刘金荣所演的《释放》,虽然各有千秋,但是总体上都赶不上刘毓老。现在更少有人演出此剧了!
刘毓老演过上百本的好戏,折戏更不胜枚举。
特别是他演《韩宝英》中的石达开,唱念做打俱佳。如念曾国藩致石达开的劝降信,虽是文言,他却念得清晰如话,这是文化水平较高的功力。到最后兵败大渡河,被四川总督罗炳璋逼得行将全军覆灭时,唱“尖板”“大渡河打败仗兵如山倒”一句时,悲愤弥天,几乎是天塌地陷。
又如他演《殷桃娘》中的霸王项羽,却是另一个特殊形象,以须生应工,不勾花脸,浓眉大眼,戴“黑满”,须生腔中吸收了某些花面腔,唱:“若非兵马粮草尽,何况他韩信百万军。”气势雄健,仍然不失叱咤风云的英雄本色。这是一个不得了的艺术创造。
刘毓老建国后出任西安易俗社社长,被选为全国人大代表,可谓名至荣归。
1952年他参加全国第一届戏曲观摩演出,扮演《游龟山》中的胡彦,并演折戏《卖画劈门》中的白茂林,荣获一等奖。被京剧大师马连良先生誉为“第一衰派老生”。真是英雄爱英雄。
剧本固然是一剧之本,但是还得好演员在舞台上体现。刘毓老不知创造了多少忠臣良将、忠厚长者。应该说他是以表演艺术升华的美学大师。不知他以活生生的艺术形象,影响感染和教育了多少老百姓,不愧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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