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英人生总是有些缺憾,爬上四十“不惑”这道坎时,我突然想起藉河源头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她叫孙连英。

言其风华绝代,是因为她的卓尔不群。她的肤色,她凌波仙子一般的典雅,她幽深如潭的明眸,白杨没有,胡蝶没有,上官云珠也没有。

七十年代中期,我在一个叫半坡的小山村见到她,月白色上衣,的确良白衬衫,凡丁尼蓝裤子,白塑料底黑布鞋,齐肩短发,活脱脱电影里一部队卫生员形象。她是村卫生所的职员,从事着一个生产大队最崇高的女性职业。我只是知道她是这个村庄里的“女一号”,并不晓得她还会唱戏。时间不长,这个村子的大戏恢复演出,她竟然是秦腔舞台上的一位旦角。

我和那些叫裴继德、裴天平、裴东升的青鼻少年一起舞台边沿看热闹,最爱看《十五贯》中的娄阿鼠、《游龟山》里的卢世宽、《舍子》中的秦官宝,即丑角戏,咿咿呀呀的旦角戏一出台,瞌睡虫便爬进脑袋瓜子,七八岁的小伙伴睡到一大片。

我们上午去看排戏。十冬腊月,天气出奇地冷,大多时候是下着毛毛雪的,天地之间愁云惨淡万里凝,灰蒙蒙看不到边的寒冷,雪渣直往脖颈里钻;如果日光温热,污泥雪水四处横流,摔跤一身泥。脚趾、耳朵、手指冻僵冻肿都不能阻止我加入这帮伢仔。舞台上没有她的身影,但下午鼓锣一响,准有她的演出。黑压压来自七八村庄的戏迷,尤其那些会看戏的人,总在台下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从戏场里知道了她的名字。大人们说:孙连英会可以去县剧团演戏的,这样的旦角县上、地区秦剧团也没有几人。县剧团指天水县秦剧团,是所有戏迷心中的圣殿。年龄稍长,我的眼泪开始随戏曲情节的张弛而飞。我逐渐懂戏,逐渐会赏析一个演员的演技和专业素养。她不是浪得虚名,把她安插在天水地区、天水县、陕西周至县剧团,她还是一流的演员,她的嗓音、她的演唱,不亚于这三个剧团任何一位旦角演员。这三个剧团在农村乡镇有演出,观众已经看到了专业剧团的专业水平,认为孙连英是可以与人家高堂里的大匠人、把式一比高下的。芸芸众生中,我心底里很是为她不平:她终究还是一个农民,没有人专门教她如何表演各种人物,如何运用嗓子,如何发音;她没有专门的时间去背唱词,去练水袖和兰花指,而那些在台下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专业演员并不比我们这位平素在田间劳作的业余演员高出多少。我同时也纳闷,她为什么就去不了县剧团或地区剧团呢?

那个年代,天水县秦剧团几次到三阳川、新阳镇招收秦腔演员,那些有点禀赋的小青年纷纷到县剧团当了专业演员。我不知道县剧团去没去过关子镇,可能没有去,倘若去了,孙连英的名字将会写进天水戏剧史,她会有影像制品传遍陇原大地,我等戏迷不会在夜阑人静时在回忆中追慕她的那些演唱片断。

孙连英工青衣,演正旦。天生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典雅、高贵、卓尔不群。《斩秦英》中的英屏公主,是所有戏剧舞台上皇室正旦的典型形象,要求形象和嗓音两个方面都出类拔萃,并且在剧情的推进过程中要极其准确地把握人物情感的分寸。西安易俗社的刘棣华是演这个人物的代表性演员,她的戏演得很到位,嗓音洪厚中略带沙哑。孙连英更像这位大唐公主,她首先在气质上胜于她人,雍容华贵在神态、步履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再就是那双如秋水波动的明眸,朝台下一顾盼,整个戏场便骚动起来,引用刘鄂的话说,就是坐在墙脚打牌的老人都觉得英屏女看见我了。与刘棣华的嗓音不同,孙连英的声音富丽堂皇,尖利、清亮、高远、柔媚,婉转时千啼百啭,绕得人心如波涛一般澎湃,平铺直下时削铁如泥。半坡的小戏场演唱这出戏时,台下静得只听见人出气的声音。戏毕时人们不愿离开,还沉浸在当时的灵光倩影之中。

风光无限的皇家公主之后,孙连英在晚间的本戏中会着青衣出场,或秦香莲,或王宝钏。这又是青衣的典型代表,是各种戏曲旦角的头彩。孙连英的秦香莲从《闯宫》到《后三对面》一人演完,不用替换,大段大段的演唱如拍马上天山,如春风吹过偌大的草原,非常之游刃有余。她的眼睛诠释着剧情:千里寻夫时的企盼,进宫后遭弃时的愤恨,在《杀庙》中被追杀时的惊恐万状、惊魂不定,告状时的希冀,对南屏公主的坚毅和无畏,到最后包公劝退绝望的黯然神伤。一边是饱含情感的抑扬顿挫的哭诉(或责斥),一边是眼神的传情,两个最能传达人物内心世界的戏曲表现手段的准确运用,使秦香莲在舞台上鲜活了起来,并且是鲜艳夺目,是一朵因为愤懑而乍开的怒放的鲜花。

王宝钏是一只苦命鸟,比秦香莲还苦的苦的女人。王孙公子千千万,绣球单打薛平男——住长安城南寒窑的乞丐光棍汉。孙连英演后半本的王宝钏,饰苦中煎熬的贞洁圣女,《探窑》、《赶坡》,〈〈三击掌〉、〈别窑〉给那些青春气息尚浓的演员,把老成持重留给自己。〈探窑〉没有多少动作,也不怎么用眼神,把嗓门儿调节好,用心来唱,把血珠泪花溅到水袖和丝绢上,让观众感知到、触摸得到,进而心中滴血、眼角流泪。孙连英最擅长这样的苦音慢板,一丝一扣,一纽一结;一波涌进,一波抚平;海上行船,飘飘荡荡,荡气回肠;云头驻足,雾气茫茫。唱到感情无法控制时,不妨声泪俱下,哭倒台下所有善良的男少妇孺,使山岳动容。

到了五典坡,王宝钏很是潇洒了,春天里的关中平原、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昂扬喷薄的泥土气息弥漫,挖野菜的王氏也像这万马奔腾的春天,中年女性的成熟魅力宛若浓郁的花香在蒸腾。恰在此时,作为军爷的薛平贵策马而至,在春情荡漾的草地戏耍一番,打情骂俏中极尽青衣旦角的演唱,轻巧明快,观众恨不能将剧情拖沓下去。到了夫妻唱起“好妈妈”“好爸爸”的忘情、忘我境界,整个戏——整个人生的悲欢离合达到最高潮时,人的骨头都酥软了。孙连英再一次将明快亮丽的花音和波动如月的明眸交织在一起,观众的心潮澎湃起来,以至排山倒海,欢声笑语一时汇聚成快乐的海洋。

俱往矣,一位曾经风华正茂、花枝招展的佳丽与土地厮守了一生,她与苦命的王宝钏一样没有登上秦腔戏曲的宝殿,没有让更多的人领略她作为无须他人指教的戏剧大师的艺术风采。这是她的不幸,也是我等秦腔戏迷的不幸。今年深秋的一个下午,我在半坡村的村口与她邂逅相遇,她那双动人的明眸还会说话,她的典雅高贵不失当年,只是她不知道眼前走过的这个中年男子是她三十年前的一个托着鼻涕的小戏迷,如今还念念不忘过去的戏曲岁月。

我当然还想看她的《斩秦英》、《铡美案》、《五典坡》,只是我无能给她漂亮的舞台;我希望有这么一天,她再一次登上舞台,用雪白的水袖绚烂她风华绝代的戏曲风采,让我们为她的精彩演唱疯狂一回!(约26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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