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曾与诸红友一同观看北京曲剧团上演的新编历史剧《黄叶红楼》,观后写成随感一篇,又联想到《红楼梦》改编戏曲、戏剧、影视等艺术形式的难点,下笔难收,不免有注驴之嫌。曾发表于“红楼梦研究”公众号,时因篇幅所限,经红友三生石删节。在此将全文发出,权作抛砖。

曲剧是在曲艺基础上发展形成的剧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才定名,是一种较年轻的戏曲曲种,有着形式活泼、通俗易懂的特点。曲剧《黄叶红楼》着眼于曹公雪芹晚年写作红楼梦的过程,在红楼主旨上,采纳了“自传说”的观点,将黄叶村现实生活中的曹公,投射到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以曹公回忆、著书的过程,以点代面地展现了红楼梦中的经典情节,并借助舞台美术,把红楼梦相关情节在舞台中凸起的小舞台上进行演绎,利用有限的舞台营造出了现实与想象的双重空间,富有创造性地运用了“戏中戏”、“台上台”的手法。

在唱腔安排上,剧中主角曹公的唱法铿锵有力,体现出浓厚的曲剧风韵,符合剧中曹公的年龄与身份定位;而林黛玉、薛宝钗等年轻角色的唱法,创造性地融入了歌曲韵味,风格更加亲民。剧中多位著名曲剧演员倾情出演,唱功出众,身段上佳,显示出深厚的艺术功底,尤其是秦可卿一角的边下腰边演唱,更是获得了观众的满堂彩。该剧在交响乐团的出色伴奏下,结合声光电等演出效果,烘托出曹公晚年在黄叶村著书的悲苦经历,令人感慨红楼一书来之不易。全剧以曹公晚年丧子、除夕仙逝为结局,让观众叹惋不已。

《红楼梦》人物众多、情节复杂,为了能够在120分钟的表演时限内进行展现,主创者删繁就简,大胆地精简了人物与情节,例如将贾赦、迎探惜等人物删除,独具匠心;编剧等主创者的确在研究红楼原著上下了功夫,猜灯谜一幕把“更香”灯谜还原给了宝钗,并对秦可卿之死结合红学观点进行了创作,还谨慎地点到了后四十回的失玉、抄家等情节;但同时,为了把红楼故事与曹公经历弥合起来,也进行了一些创作性的发挥,例如贾府(曹府)抄家的首要罪名是“织造亏空”。

全剧除序幕外共分为九场:序幕“壁上诗”引用原著第五回的“红楼梦引子”作为开场;第一场“思虑煎”,通过儿子与曹公的互动,表现出曹公在黄叶村卖画著书、苦中作乐的生活,反衬出其内心的悲苦与辛酸,而好友敦诚、敦敏的到访,更让他抒发出因抄家而起的悲愤,酒醉而卧;接下来的“旧梦萦”,半醉半醒的曹公,仿佛看到了当初曹家烈火烹油的时光,以点代面地展现了猜灯谜与湘云卧芍的红楼情节;“宝黛钗”一场,三人被台幕巧妙分隔在三块区域,各自唱出内心的矛盾与纠结,表达出贾宝玉在黛、钗二人之间徘徊的犹豫与彷徨,黛玉在纷飞的落花中唱出《葬花吟》;而后的“大观园”,在简短交代秦可卿之死、王熙凤弄权铁槛寺后,又展现了一次红楼中的热闹场面——元妃省亲;紧接着,剧情急转直下,“苦抄家”一场描绘出宝玉失玉后的疯癫、元妃薨逝、贾府抄家,至此,红楼情节演绎结束;其后“祭潇湘”表达出贾宝玉对林黛玉的思念,甚至剧中的曹公与贾宝玉合二为一,林黛玉的魂魄从戏中戏走出,来到曹公面前,曹公悲从中来,表达出有情人不能相守的哀怨;第七场“乞长街”展现了湘云在才貌仙郎魂归天国后,凭着自己男儿般的毅力,一路乞讨再次回到曹府旧地,看到物是人非,却恰巧遇到了卖画归来的曹公,两人悲喜交加,同回黄叶村;“西山泪”一场,黄叶村中,曹公潜心作书,湘云以脂砚斋为名作评,日子虽清苦倒也平静,谁知,曹公儿子却因急病夭亡,他内心再次遭到重创;尾声“魂悠悠”中,红楼未完,曹公却耗尽心血,在除夕夜撒手归天。临终前,贾宝玉等红楼人物,如梦似幻地闪过曹公眼前……

曲剧《黄叶红楼》

《黄叶红楼》整部作品是富有戏曲韵味和情节张力的,但剧作也存在一些问题,主要体出四个方面的不足:

第一,全剧特别是戏中戏情节上缺乏必要勾连,人物出场缺少必要交代。

在“大观园”一场中,起光后,一位在剧中首次出现的年轻女子躺在意象化布景的花园中,而一中年男性则借机靠在她身边悄悄抚摸——这样的开场看起来没头没尾,令人不知所云;紧接着,女子发现男子的行为后,惊起要走,却被男子拉住,强行抱进自己怀里——原来,方才语焉不详的“接近”完全是调戏,在女子醒后男子更是欲行非礼。情急之下,女子打了男子一耳光,男子恼羞而去——看起来,这似乎是参考红学观点,重新整理的贾珍扒灰情节,但这一场戏至此,台上演员连一句台词都没有,熟悉红楼的红迷需要靠“猜”来分析人物与情节,若是对红楼不熟悉的观众,想来更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这时,刚刚经过一劫的女子,孤独地用唱腔表达了内心的惊恐与愤怒,直到这时,作为唱词字幕的先导,舞台两侧的显示屏上才显示出了“秦可卿”三字——当时看到这里,我才有恍然大悟的感觉。但这样的观戏体验,也实在是令人匪疑所思。可笑的是,如果没有显示屏,恐怕看到剧终,普通观众也不会知道台上的女子是谁,更不知道这段情节与整出剧的联系是什么。

我一直认为,演出技术的进步,并不一定就会促进故事讲述效果的提高,就如同后期特效有时反而会削弱故事情节一样。例如,麦克的出现就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对戏曲演员功底的要求。而如果一味依赖显示屏才能够让观众弄清人物关系、看懂故事情节,这样的表现手法显然是失败的。相比之下,成熟的戏曲桥段,人物上台往往伴随着唱或白的自我交代,例如上场诗等,能够让观众迅速了解角色的定位与特点。这样成熟的人物塑造手法,为何不采纳呢?若是参考更加新鲜一点的戏剧手法,也可以通过人物对白来交代人物定位与人物关系,但在剧中也不曾采用,惟独成了最不该保留的留白。

更何况,剧中对秦可卿之死作了与原著不同的发挥,既然不同于原著,则更需要进行清楚明晰的讲述,否则,仅仅看过《红楼梦》,而对红学观点了解较少的观众,一样也难以理解和接受。这样的创作手法,不是面向观众的“呈现”,而是无异于一种对观众的“考验”。

接下来的剧情中,秦可卿通过唱词表达了受辱之后左右为难、生死不是的尴尬境地,体现出要寻短的想法,收光前,舞台上方飘落下一块白纱,掩盖在秦可卿身上。这一意象化的手法无疑是极富有视觉冲击力的,结合唱词,观众基本可以明白,秦可卿最终选择了上吊自杀。而紧接着起光后的另一幕,是身穿意象化素服的王熙凤站在台上,尼姑净虚来向她说起李衙内要强娶张金哥的事情,希望王熙凤从中周旋,而王熙凤开口的道白却是“我在这里理丧,哪里管得了你那些闲事。”熟悉红楼梦的红迷朋友自然明白,这是王熙凤在协理宁国府之后,弄权铁槛寺的情节。但作为主创,无法要求、也不能要求观众每个人都是熟读《红楼梦》原著之后再去观戏的,显然,如果是一个不了解、不熟悉红楼的观众,又如何能够明白这前后两幕之间是什么关系?王熙凤这是理的谁的丧?甚至都不会明白王熙凤与秦可卿是什么关系,况且即便在之前的猜灯谜一幕,主创人员连出场的机会都不给秦可卿。(当然,猜灯谜作为戏中戏的第一幕,也并无侧重表明人物身份与人物关系的任何交代,全凭观众对红楼梦的了解,依靠扮相与唱词等来“猜”。因此,即便秦可卿在猜灯谜处出场,恐怕也于事无补。)

当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我与几位红迷朋友都感到很困惑:为何要突出王熙凤弄权的情节呢?若说这一情节在红楼梦中地位重要,似乎不是;若说是为了突出王熙凤的人物形象,那又为何放着协理宁国府的精彩情节不用,却偏偏表现弄权铁槛寺的卑鄙勾当呢?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在接下来的第五场“苦抄家”中,这个问题得到了似是而非的解答。这一场中,先是表现宝玉失玉后的疯癫,烘托出了贾府在衰败过程中的混乱与失序;而后,一句话外音,简化地点明元妃故去。接下来,太监传圣旨,表明要抄家,而首要的罪名是“织造亏空”——这是为了这出戏的创作,弥合历史与文学的巨大缝隙而强加上的,与红楼原著内容自然无关。那么,从红楼“戏中戏”的角度,贾府被抄的原因是什么呢?贾母、贾政接旨时,太监表明,次要的罪责是贾府成员倚仗权势,故作非为,行为败坏;而后,贾珍、王熙凤被押上来,踉跄跌倒在贾政众人面前。看到这里,我们再次“恍然大悟”——原来,在剧中,秦可卿之死、王熙凤弄权都是造成贾府抄家的原因!即便如此,再翻过头回想,王熙凤弄权一幕,仅仅结束在王熙凤索要三千两银子摆平金哥婚事争端,净虚志得意满的状态。那么,王熙凤弄权的结局是什么?导致了什么样的严重后果,甚至引发了抄家的惨剧?恐怕主创人员不能要求观众在翻看原著后,找到张金哥与守备公子自杀一节,才明白剧作的精巧设计吧。贾珍扒灰的“前因”,凤姐弄权的“后果”,对于不熟悉红楼的观众,难道只能通过“脑补”来完成吗?

“戏中戏”的思路是独到的。作为小舞台上红楼故事的展现,红楼戏中戏的情节难免跳跃性,但在主创者笔下,也应当顺理成章、起承转合,有最基本的明晰交代,至少戏中戏应成为首尾贯穿的故事,而不是片段的简单剪接。

类似的问题还有很多,例如,对于宝玉与宝钗成婚,剧中一直采用极其模糊的表达——抄家接旨时,贾母、贾政、王夫人与贾宝玉、薛宝钗一并跪在太监面前,朦胧地交代了完婚的状态。而在“祭潇湘”一场,剧中再次用意象化的手法,展现了身着婚服、披着盖头的宝钗从贾宝玉身边经过,宝玉对其视而不见。意象化展现,固然可以产生独特的戏剧韵味与艺术效果,但对于贾宝玉的情感纠葛结局这样的重要情节,难道没有必要用更加明确的方式来交代吗?更何况,贾宝玉在祭潇湘的唱词中点明与黛玉未能终成眷属的原因是“父母的拆散”。但终其全剧,都未展现其父母是如何拆散宝黛的,毫无情节呼应,为何拆散、如何拆散,个中缘由观众要想知道,恐怕是要去往程高本后四十回找寻了。显然,缺乏情节勾连、人物出场缺乏身份与关系交代,是红楼部分“戏中戏”的主要败笔。(未完)(文中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曲剧《黄叶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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