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沅,1926年生,力学家。长期从事力学教育与固体力学,特别是板壳理论与应用的研究。创办了兰州大学力学系。在多年的逆境条件下,他坚持研究婺剧不辍,在梁、板、壳的大挠度分析方面取得多项成果。

我和张世尧同志合著的《婺剧高腔考》,在日本东洋大学波多野太郎教授的大力支持和推荐下,即将和读者见面了。完成这本书的过程,经历了一条艰苦曲折的道路。这本书能够完成,首先要感谢复旦大学赵景深教授,他为这本书倾注了大量心血,象辛勤的园丁似的,不但读完我们的每次修改稿,提出很多宝贵的修改意见,而且不厌其烦和我通信,反复讨论,甚至错别字也加以纠正,最后还为我们的书作了序,使本书生色不少。没有赵景深教授的关怀,这本书是不会达到今天的出版水平的。其次要感谢戴不凡同志,当这本书的初稿得不到支持的时候,不凡同志象发现和氏璧似的,透过表面现象看出问题的本质,并将我们的工作介绍给赵景深教授,由于不凡同志的这番鼓励,使我们有勇气和信心来完成这项工作。

写这本书最大的困难便是我们不是专门研究戏曲史的人,搜集资料是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进行的,有许多材料是我从中国戏剧家协会资料室、中国戏曲研究院资料室和北京图书馆等处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的,我的工作地点在甘肃兰州,离开金华、北京,有几千里之遥,因此做些调查研究工作,只能在每年假期进行,由于不是专业工作者,一切经济负担由个人出,没有得到公家一文援助,凡此都会使人发生疑问:一位力学家怎么会搞起戏曲史研究来?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更会使人怀疑这里面有什么政治背景?以至给原来在这方面支持我的几位师、友、同志带来了灾难。兰州大学花了很多钱向各方面调查,要追查这个问题。现在文化大革命已经在中国结束了,这个问题还没有找到答案,也不会有人去寻找这个答案了。现在书即将出版,这个谜必须由我自己来揭开。

我是一个力学工作者,是一个十足的戏迷。在我幼年时代,由于父母钟爱,常常带我到各处看社戏。到了我青年时代,由于我的一位亲戚是剧院经理,另外我们叶姓祠堂改成剧院,这两个条件都使我比别的孩子在看戏方面优越,我对婺剧的一些感性认识,便是这个时候孕育成的。1936年至1937年,我父亲带我在上海居住,使我有机会看到一些周信芳等海派的戏曲大师的表演。1944年到1959年,我来到北京,使我有机会能欣赏到梅、程、荀、尚四大名旦,马、谭、杨、奚四大老生,李、张、毛、宋四小名旦,萧、马、茹、贾四大丑,以及毓堃、小翠花、金少山等京朝派表演艺术家的表演艺术,我曾经好几次排了三天三夜队为买到两张戏票而万分高兴,而且我还有一个毛病,便是不论有名无名我都看,野台戏也看,票友戏也看,戏曲活动是我的业余最大的爱好。

大约在1957年,当时在北京大学工作,我看到来京演出的地方戏——赣剧、徽戏,使我对地方戏发生浓厚的兴趣,我不由怀念起童年常看的婺剧来,那种令人回肠九转的音乐,粗犷古老的表演,传奇性强的情节,数量众多的剧目,但在当时很少人注意到她。金衢地区是小地方,虽则古代文风很盛,今天还没有一位戏曲史专家能指出婺剧的来龙去脉。因此有一个念头要把她研究一下,研究的目的无非是对故乡的怀恋,和婺剧这个小地方的剧种,不会有戏曲史专家来研究她,那么这个任务只好由我这个学力学的人来承担了。我要看她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是有价值,便把她推荐给戏曲史专家,但口说无凭,还得拿出具体的材料来。要是没有价值,这是我的业余消遣。

要研究婺剧,首先便要读书,最初我读了刘静沅同志的《婺剧》、青木正儿的著作、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的前几集,以及赵景深教授的著作如《明清曲谈》、《元明南戏考略》,王古鲁的《明代徽调戏曲散齣辑佚》、钱南扬的《宋元戏文辑佚》、胡忌的《宋金杂剧考》等等,这些著作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最初形成的概念是第一章《研究南戏的新途径》的一些概念。1959年我由北京调到兰州大学工作,这工作便无形中辍了。到了兰州后,我的业余活动——看戏也宣告中止,因为兰州的京剧团水平不高。看戏既然看不成,那么只好研究婺剧,这有点望梅止渴的味道。1960年又重整旗鼓,并于年底回到金华、衢州,访问了衢县婺剧团和浙江婺剧团,见到江和义、王金龙等老艺人,做了些实际调查工作并携回了一些珍贵的资料——江和义老艺人的口授本。由于我的爱人 疒倍A在兰大附中工作,与张世尧同志的爱人聂剑秋同志同事,这时候我结识了张世尧同志,我们一见如故,他也是一个戏迷,我经常和他谈婺剧,使他这位陇西人也对婺剧发生爱好,最后和我合作研究婺剧。江和义是金华地区的一个高腔剧团的老艺人,解放前高腔剧团已绝种,只留下他一个人,他也改了行做庙祝。解放后由省文化局把他找回来口述了十八本古老高腔剧本。这些材料是我们研究的重要依据。江和义老艺人于1963年在默默无声中去世,享年九十余岁。

这个阶段,由于从金华拿到一些材料,适傅惜华先生的一些著作亦已出版,使我形成了第四章《剧目考》的概念。1962年暑假我开始写初稿,除前面两个概念外,又加进了剧本考,最后才形成了初步的结论。初稿完成后,我给张世尧同志看,我俩都很高兴,因为我们得出了婺剧高腔是明初南戏流传迄今的初步结论。我们给中共中央宣传部写了一封信,报告我们的发现并请求帮助。中宣部很快就回了信,说:信已转给中国戏曲研究院了,希望你们带材料和戏曲研究院一起研究。1963年初,我带着初稿去中国戏曲研究院,但是很遗憾,我从他们那里没有得到支持。从戏曲研究院出来,由于我的中学老师陈友琴先生的介绍,我将这个初稿交给当时的《戏剧报》副总编戴不凡同志,请他看看,提提意见。不凡同志是一位戏剧评论家,由于批评了田汉同志的《金钵记》,田汉同志认为他有才能,便调他到中国戏剧家协会工作,后来才任《戏剧报》副总编的。不凡同志是严州人,与我是同乡,严州与金华、衢州合称下三府,也是婺剧流行的地区。不凡同志对婺剧和我有相同的观点,他写过有关婺剧的文章,我们一见如故。他看完稿子后,立刻加以肯定,认为有道理,并给我很多帮助,例如向浙江省文化局局长史行同志推荐了我的工作,为我联系至剧协资料室借阅资料等,但最重要的是在精神上给了我很大的支持,尽管初稿是那样的粗糙,但不凡同志能透过粗糙看出他的价值。这时候我见到了王古鲁先生介绍的从日本拍照回来的《词林一枝》、《玉谷调簧》等明代戏曲本子,我发现与婺剧高腔有浓厚的渊源,从而使我更加有信念来完成这工作。我将初稿交给不凡同志一份,因我自己留有底稿。我于1963年秋又回到兰州继续写二稿。

不凡同志和我分手后,又为我做了大量工作。1963年,全国文联开办第三次读书会,不凡同志和赵景深教授一起参加了该会,住在翠明庄。不凡同志介绍我谈婺剧与宋元南戏和明代民间戏曲的关系的几篇论文给赵景深教授看,赵先生看后提了意见,不凡同志将这些意见寄给我们,使我们受到很大的感动。像赵、戴二位权威人士,不嫌弃我们外行人的工作,我们劲头更大了。

从1964年至1965年初,使我们比较快乐的时期,我经常和张世尧同志讨论到深夜;在兰大中文系资料室抄古本戏曲丛书,为人们讪笑、怀疑,我也毫不在意;和赵景深教授通过书信,讨论了不少有关戏曲史的问题。有些意见,我们开始不相同,经过争论,最后取得一致。我们的书一共写成十章,先后逐章寄给赵景深教授看,赵先生逐章看后,提了意见,寄回给我们,我们按照赵先生的意见又重新修改。1965年初,张世尧同志被下放到陇西老家去当农民,他不能和我一起讨论戏曲史的研究了。1965年8月,我终于完成了这本书的定稿,我内心是很高兴的,但政治的浪潮,不久又卷到我的身上来了。

1965年10月,组织派我到定西参加社教,1966年又让我到榆中参加社教,我的力学和戏曲史的研究无形中止了。在榆中时,我曾写了一封信:“……我们结婚十多年来,我总是忙于教学和科研,没有陪你好好玩过一天,而且近年来老被派往工厂、农村锻炼,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但是值得庆幸的是我的两项科学研究工作,一项是力学方面的非均匀介质弹性力学,一项是戏曲史方面的婺剧高腔考,都已完成,而两项研究的价值是大的。我回来一定好好的陪你玩一玩……”1966年5月16日发生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过了十天,便是5月26日,夺去了我年轻的爱人。我奔丧回来过不了十天,也进了“牛棚”,人身自由失去达十多年之久。

在我最困难的时刻,我时常想起半生心血的结晶,也想起师友们给我的热切关怀。我曾经写过一首诗:狱中遥寄伟长、景深师

冬过丹桔林,残霜复草茎。寒风撼翠干,颜色故人欣。
(伟长是我的力学老师清华大学钱伟长教授)

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1978年,我得到了彻底平反。总算万幸,我的《婺剧高腔考》的一些主要章节的手稿,被作为“反革命”罪证而保存了下来,当然,其他一些有关戏曲史研究的手抄资料和部分手稿,却散佚了。

1977年7月,我获得人身自由后,第一桩事便是寻找张世尧同志。阔别十多年,一见面就又谈起戏曲史研究来,有好多次说到要开始整理这部稿子,但迟迟没有动手。直到罗锦堂博士和张世尧同志通了信,由罗锦堂博士介绍又和波多野太郎博士通了信,这两位教授和我们通信探讨我么的工作,给了我们很大的鼓励和指导。以后是在波多野太郎教授的赞助下,这本书才得到在日本出版。

由于戴不凡同志的推荐,这本书原来准备在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出版社的刘耀林同志曾向我们约了稿。但现在这本书能在日本出版,和全世界的汉学家见面,抛砖引玉,可能影响会大些。在这里我只能向浙江人民出版社的同志们致以最大的歉意。

这本书究竟有什么政治目的?那就是在赵景深教授的序言中所提出来的,我们伟大祖国光辉灿烂的五千年文化,虽经历代浩劫,统治阶级的摧残,帝国主义千方百计的掠窃,但真正属于人民的东西,将永远保存下来,并不断得到发扬光大。这本书的出版也说明了这个问题。这就是我对林彪、“四人帮”一伙提出的问题的回答,优秀的中华民族,浩气总是长存的。

如果说本书还有什么价值的话,我们以为在研究方法上,比前人有所进展,因为我们在这里还采取了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

我的爱人对本书的完成付出了大量的劳动,有些资料是她抄录的,现在本书即将出版,而她已早离我们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在这里,我抄录旧作两首词,表示对她的悼念。

清平乐 癸卯除夕 内倍A(1964年)
去年岁暮,皋兰山下住。鼓乐声中除旧岁,笑对灯花谈吐。
沉醉今夕何年,孤衾此身难眠。遥念京华云烟,母子笑声相连。

卜算子 清明节怀旧(1972年狱中)
绿原添翠黛,江南春已暮。声声杜宇唤声哀,催来群花舞。
青山碧血凝,情伤泪不堕。为吊芳魂入风尘,我自愁如故。

最后,我们要感谢革命老前辈吴文遴同志在本书整理过程中给我们的热情鼓励,还要感谢张同天、柴荷根、张世瑷等老师,帮我们抄缮了部分章节,聂剑秋老师协助我们作了校对,张遵道同志为本书设计了封面和各章节扉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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