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自布鲁克提出“空的空间”这一美学诉求后,很多戏曲研究者将之与戏曲空间美学相比附,误以为,戏曲空间美学之形成,起初就是出于一种美学诉求。而周贻白早已令人信服地指出,在起源上,戏曲舞台之所以成为“空的空间”,实则是出于一种现实的不得已。如今,跨文化视域已经成为戏剧思考所不可或缺的背景知识,然而,在面对不同戏剧观念与传统时,我们势必需要注意,不仅应在横向上考察它们的现状,也应在纵向上探究它们的源起。

  关 键 词:戏曲空间美学/源起/空的空间/布鲁克/周贻白

  作者简介:周夏奏,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24 周夏奏(1982- ),男,浙江象山人,文学博士,中国传媒大学艺术学博士后,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戏剧理论与批评、身体戏剧理论、跨文化戏剧理论、身体理论。

  中图分类号:J8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4)05-0055-07 1968年,彼得·布鲁克(Peter Brook)《空的空间》(The Empty Space)一书问世,由于其极具冲击力与启发性的思考,此书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巨大影响。作者后来在另一部著作中提到,一位南非导演正是在读到了此书开篇那句话后,才坚信,只要有人,就可以做戏。这个事例,无疑给此书的影响力,提供了十分有力的脚注。然而,布鲁克的叙述也显示出,“非洲戏剧工作者”与作者在观念上有着完全不同的思考起点:

  在读到这第一句话之前,他们确信在现有条件下,搞戏剧简直是一个不可避免的灾难,因为在南非的有色人种居住区,还没有一幢能称得上是“剧场”的建筑。他们一直觉得,如果没有一千个座位的剧场,大幕、头幕、舞台灯光和彩色投影仪都一应俱全,就像巴黎、伦敦、纽约的剧场一样,他们就没什么事情好做了。然而,突然间看到了我的这本书,它的第一句话就让他们相信,其实他们已经拥有了制作戏剧的所有条件。[1]

  在布鲁克,提出“空的空间”,完全是一种美学诉求;而对于“非洲戏剧工作者”来说,接受这一美学诉求,毋宁说是出于现实的不得已。如果真有“一千个座位的剧场,大幕、头幕、舞台灯光和彩色投影仪都一应俱全”,那么,他们所选择的戏剧道路,将完全是另一种模样。

  而东方戏剧传统内的戏剧工作者,例如中国戏剧工作者,在对待这一美学诉求时,则暴露出另一些问题,其中以下两点较为关键:其一,妄自尊大,认为这种美学观念,我们是古已有之,而忽略了它所以产生的语境,以及对于我们来说,可能具有的启发和意义;其二,正是由于第一点,很多学者将布鲁克的美学诉求与戏曲空间美学进行比附,而并未去深究戏曲空间美学之所以产生的语境。

  一、美学与现实

  布鲁克是一个“探索者”①。从1943年开始,在70年导演生涯中,布鲁克始终在探索戏剧的各种可能性。因此,有论者提出:“彼得·布鲁克虽以《空的空间》影响深远,但他所持的其实不是一套既定方法,而是面对剧场的一种基本态度”。②而在这“基本态度”里,有着一些主要观念贯穿布鲁克戏剧探索的始终。这些观念,或者已经在《空的空间》中得到过阐述,或者可以在这本书中找到思想源头;而布鲁克最主要的观念,或者说思想的始源性观念,正是《空的空间》开篇那句话:“我可以选取任何一个空间,称它为空荡的舞台。一个人在别人的注视下走过这个空间,这就足以构成一幕戏剧了。”[2]

  对于布鲁克来说,“空的空间”是一种美学诉求,是为了反对“自然主义”与“现实主义”舞台空间美学,但是“空的空间”这一舞台空间形态本身,则不仅仅是一个美学选择的问题,也关乎现实条件。

  回顾不同文化的戏剧历史,我们可以就此作一个简单说明:在欧洲,因为早在古希腊时代,就已经有了永久性剧场,因此,事先以日常的物件来填满舞台,从来都不成其为问题,因为人们“能够”做到这一点。如果这一判断属实,那么,是否选择以日常的物件来填满舞台,就是一个美学问题。但是,这个判断只是部分正确,因为问题的关键,很大程度上是在于“谁”“能够”。这个“能够”意指拥有权力,涉及到艺术的政治性。做到这一点对于那些认为戏剧就应该在这些剧场中上演,并且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来说,情形确实如此。而对于那些同样如此认为,但是无法做到的人来说,问题又需要一分为二:对于那些暂时做不到,而又一直试图这么做的人来说,是否选择“空的空间”,依然是一个美学问题;而对于那些暂时做不到,甚至可能永远都做不到,因此决定暂时远离剧场,到别处另寻一片天地的人来说,“空的空间”就变成了一个现实问题。至少,在一开始,它确实是一个现实问题,虽然其后,它可能依然停留在现实层面上,也可能完全变成了一个美学选择,又或者变成现实因素与美学选择的掺杂。

  就“空的空间”至少在一开始是一个现实问题这一点而言,我们可以举出一些例子。例如,古往今来,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我们都可以发现一些“流浪”,取这个词表面的意思,也就是没有固定的处所的艺人,他们走街串巷,浪迹天涯,因为经济原因,他们无力停留在一处,搭建舞台,搬演戏剧;除这部分艺人之外,还有另一部分戏剧从业者,他们并不四处流浪,而是拥有或者暂时拥有一处固定的场所,但是,这个场所或者过于逼仄,或者并非专为搬演戏剧而设,以至于他们或者不能,或者缺少足够时间,将日常的物件填满舞台。对于这两类艺人来说,选择“空的空间”都是出于现实的不得已。

  在亚洲或者非洲,因为在一段极为长久的历史时期内,都没有永久性剧场或者“经常性的剧场”③,根本无法事先将日常物件搬上舞台,因此,“空的空间”在一开始始终是一个现实问题;不惟如此,即便是在当今时代,对于上述两类艺人来说,“空的空间”在一开始也都是一个现实问题。例如,与那位南非导演相类似,日本导演铃木忠志(Suzuki Tadashi)在开始其戏剧生涯时,始终无法跻身当时的主流剧场,只能在某个咖啡厅二楼的一个箱型木造小空间里,导演其早期作品。由此,铃木忠志发现,如此逼仄的空间“会将剧中的一切装饰要素无效化”,戏剧只能凭借“演员的表演行为与身体动作的力量”。[3]铃木忠志在戏剧美学观念上的顿悟,最先依然是出于现实的不得已。

  二、河竹登志夫的悬置

  可以看到,不论是在欧洲、亚洲或非洲,也不论是在古代还是现代,“空的空间”都可能存在一种现实的维度。这一可能存在的维度,将提醒我们注意,现在所见到的戏剧美学形态,并不一定全然出自于美学诉求,还可能仅仅是因为物质条件的限制。

  在《戏剧舞台上的日本美学观》一书中,河竹登志夫以“比较戏剧学”视野,考察了日本戏剧美学的独特性。援用布鲁克的概念,河竹登志夫指出,能乐的舞台原则上应当是“空的空间”,不过,这种空间的处理方法,并不为日本所独有。“利用空空的舞台来比拟各种环境”是“自古以来,到处皆是”。“在舞台装置还不发达的时代,这种方法并不奇怪。”比如,古希腊戏剧就是如此。但是,“以合理、写实为基础的希腊剧以及属于其谱系的古典主义戏剧,历来尽量避免在演出中变换场景”,而“即使是场景任意变动的莎士比亚戏剧,在每一个场面里的戏剧情节,也是固定在一个场景里”,仍然体现了欧洲人“追求合理和写实的心理基础”。[4]河竹登志夫认为,日本戏剧美学的独特性便由此凸现出来。

  然而,对于日本传统戏剧“这种独特的空间处理构想的根据”,河竹登志夫并未立即指明,而是准备“回头再来说”。在花费几页篇幅谈论了歌舞伎“变化自如的舞台”之后,河竹登志夫在这一小节的末尾,从生活方式和地理环境两个角度,提出了一种解释。他指出,由于日本土地狭小,人民生活困苦,因此,在日常生活中,日本人处理现实事物的一种方法,是“利用一个房间,把用不着的东西收拾起来充当别的用途”。而“西洋人则必须有:摆着桌、椅的餐厅,有沙发、壁炉的会客厅,常年放着寝床的卧室等固定性的设备”。但是,作者也注意到,这种比较并不能有效地解释“这种独特的空间处理构想的根据”。例如,虽然在具体物件上有所差异,但在“固定性的设备”这一点上,中国人与“西洋人”有着共同之处,而在舞台空间的处理上,中国的戏剧美学却接近于日本“这种独特的空间处理构想”。④因此,他也只能“肯定”,这种传统的生活感觉,促进了戏剧在空间处理上的灵活性向必然性转化。然而,对于“根据”,他依然准备“先不来追究其根本原因”。⑤而在其后剩余五章中,河竹登志夫都是在讨论日本戏剧美学的特征与传统,即便在探讨“人体性传统如何形成”这一问题时,依然未触及“根据”,尽管似乎表明了某种暗示。在两次“延宕”之后,河竹登志夫最终完全悬置了这个问题。

  这种追问而不得、继而弃之不顾的情形,提醒我们去思考其缘由。自从布鲁克在1968年提出“空的空间”这一概念之后,中国与日本的戏剧学者都援用这一概念,以描述本国舞台空间美学,并且,在许多研究者的文章中,这种援用及其延伸论述,或多或少地透露出一种久违的自信(原来的不自信同样是来自于西方戏剧的影响),似乎表明“我们是古已有之,而你们到如今才幡然醒悟”。

  河竹登志夫的情形至少表明了一种努力,以及这种努力的困难,虽然他最终并未解释“根据”,但是,也并未将这种空间美学当作是“从来如此”;至少并未断定,“这种独特的空间处理构想”完全是出自于美学诉求。而当我们反过来考察中国的学术文章时,却发现,许多研究者都有一种倒因为果的倾向。他们将“空的空间”视为中国戏曲的美学选择,以为是表演的特殊性造就了“空的空间”,也就是《戏剧舞台上的日本美学观》所暗含的倾向(“人体性传统”造就了“空的空间”)⑥,殊不知“空的空间”是因,表演的特殊性才是果,因此,对于原“因”之因,更无从谈起。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