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梨园私寓制,是诞生于北京的一种戏曲文化现象,是晚清戏曲发展兴盛、社会上层狎优风气盛行的产物。名伶(主要是旦角)创建私寓,招收子弟学戏,并从事侑酒服务,从而使私寓制与晚清社会文化诸多方面产生密切联系,并对戏曲本身发展产生深远影响。私寓制大致形成于嘉庆初年,发展成熟于嘉道之际,繁荣期一直延续到光绪中后叶,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其在伶人培养、训练方面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开创出晚清剧场的独特观演模式,形成包括伶人品评、私寓谱录、伶人传记和掌故丛谈等各类形式宣传鼓吹艺人的著作,显示出独特的梨园文化景观。

  关 键 词:私寓制/晚清/梨园文化/花谱

  作者简介:吴新苗,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戏曲文学,戏曲史料学。

  《旧京琐记》中说“(梨园)子弟分二派:曰‘科班’,入班曰‘坐科’,专门学戏者也;曰‘私坊’,虽亦学戏,其本业则应召侑酒,所谓相公是也。”①这里将晚清北京梨园子弟分为两类,反映的是历史真实情形。所谓“私坊”,又叫“私寓”“堂子”,当时大部分伶人都住在“大下处”,部分名伶(多为旦角)居住在租赁或购买的私宅,私宅的门楣上悬挂堂号,日某某堂,所以称为堂子。事实上,“私寓”不仅是名伶居住的场所。私寓主人还招收一些少年子弟学戏,并让其从事“应召侑酒”的服务,这些子弟被称为“相公”,以区别于梨园科班学徒。因此,晚清梨园“私寓”是一个有多重含义的概念:名伶私人住所、童伶学戏场所、从事娱乐消费服务的营业机构。“私寓”内部组织、运行机制有着自己的特色,并辐射、渗透到晚清更为广阔的社会生活而形成各种文化现象,从而与晚清戏曲发展和社会文化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将这种诞生于晚清梨园而影响到社会文化诸多方面的特殊现象称为“私寓制”。

  私寓制大致形成于嘉庆初年,至嘉道之际发展成熟,兴盛期一直延续到光绪中后期。至民国元年,私寓制作为旧社会的腐朽事物,在正乐育化会会长田际云等人的再三呈请下,为政府所取缔。也因此,私寓制一直以来被当做旧时代戏曲界不人道、不光彩的历史,而为人们所讳言。本文从梨园文化层面讨论私寓制在艺人培养特色、剧场观演方式、艺人宣传与鼓吹模式三个方面的问题,揭橥私寓制在晚清戏曲发展史上的独特意义。

  一 艺人的培养

  科班教育的目的,是要培养一个合格的演员,目的比较单一。私寓制中对相公的培养,则不仅是培养一个未来的演员,还需要将其打造成能为主人赚得更多的财货的当红侑酒者。某种程度上,后一个目的更为重要,最起码对于私寓主人来说是这样。人们把广受欢迎的相公称为红相公,而那些门前冷落的称为黑相公。黑相公的命运非常悲惨,读一读《品花宝鉴》就能了解个大概,而红相公则是风光无限,我们现在看到的史料中记载下来的基本都是红相公一类。一个红相公必须具备优异的色艺才情、优雅可人的性情风度、圆转如意的应酬交际能力,不说全都具备,最起码是具备其中一两项,才能脱颖而出,受到顾客的青睐。想打造出一个红相公,既要选对具有天赋的苗子,也要靠后天的培养和训练。有天赋者,可遇不可求,可置之不论。保持私寓相公具有较高的质量水准,主要还是依靠后天的培养、训练。

  具体来说,培养、训练的内容,主要有外貌、语言体态、应酬能力、演剧能力等方面,以使其在台上台下皆如一青春正好的美女为旨归。(因此“相公”又被人称作“像姑”)

  《侧帽余谭》中相公孟如秋透露私寓中常用的使皮肤白皙的方法:

  凡新进一伶,静闭密室,令恒饥,旋以粗粝和草头相饷,不设油盐,格难下咽。如是半月,黝黑渐退,转而黄,旋用鹅油香胰勤加洗擦。又如是月余,面首转白,且加润焉。此法梨园子弟都以之。②

  相公多为贫家子弟,无以存活而卖入私寓中,大多因生活环境和营养不良而显得皮肤黝黑蜡黄,形貌村俗。在踏入这一行初始,即用此美容术,使皮肤迅速白皙细腻而有光泽。然后再加以“芳泽勤施,久而久之,则肌肤自香。更佩以麝兰,熏以沉速,宜无之而不香矣。”洗浴、佩戴、焚熏时用不同性质的香料,这些香料都从当时著名的桂林、花汉、合香楼等著名老店购买,以保证品质。艺兰生听孟如秋讲述之后,感叹“卿之得有今日,亦正洗伐功深耳。”正是如此一番“刮垢磨光”的深加工,将刚入门的贫家子弟快速地转换成一位年少俊美的歌郎。

  《清稗类钞》中则不仅提到美容修饰,还提到眼神、举止、语言的训练。

  其眉目美好,皮色洁白,则别有术焉。盖幼童皆买自他方,而苏、杭、皖、鄂为最,择五官端正者,令其学语、学视、学步。晨兴,以淡肉汁盥面,饮以蛋清汤,肴馔亦极醲粹,夜则敷药遍体,惟留手足不涂,云泄火毒。三四月后,婉娈如好女,回眸一顾,百媚横生。③

  这里讲的美容方法和《侧帽余谭》不尽相同,还有晚上敷药一说,如此三四月后,便告成功。至于言行举止、神情态度的训练,怎样“学语、学视、学步”没有细说,估计作者也不能道其详。从各种私寓史料中,能了解到的是经过这些训练之后童伶即具备相公的素质,并在性情风度上形成独特的群体特征。从《花天尘梦录》中随手摘几条,如云:

  (范秀兰)性恬淡,寡言笑,长身玉立,顾影自怜。所交无论疏密,终日庄雅相对。

  与之语,微哂而答声低婉,无疾遽容。

  (严长喜)貌清癯,眉目韶秀,有狷洁自好之致。……入座如飞鸟依人,弱骨姗姗,动人怜惜。

  (王九龄,后来的著名老生)肌莹玉,曼睩腾光。楚楚臻臻,娇憨有致,宛然一美丽女娃也。

  (郝玉秀)洁白如玉,秀色可餐,惟斯人不愧斯名。举止妩媚,笑言婉腻,大有秋芙当年丰致。④

  相公有自己的个性,但也有共性,特别是在平时交往中展现出宛如好女的形象态度,从而满足顾客的消费欲求。清代小说《九尾龟》中的一位顾客说“(相公)应酬很是圆融,谈吐又很漂亮,而且猜拳行令,样样事情都来得,既没有一些儿扭捏的神情,又没有一些儿蝶狎的姿态,大大方方的,陪着吃几杯酒,说说话儿,偎肩携手,促膝联襟,觉得别有一种飞燕依人的情味。”⑤反映了相公给顾客的普遍印象。其实语言、举止、各种侑酒技能的培养,固然有一套外在的形体动作上的训练方法,但少年男性如何能让人觉得有飞鸟依人之女性情态,应该也会有一些特别的不传之秘,才能使得一个男性变成曼妙之女子,让顾客心荡魂摄。

  《窦存》中记载朋友倪某狎相公的故事:

  一日倪宴客,予亦在座,朱来佐觞,明眸皓齿,约态柔情,烛下谛观,不异处子。

  命之歌《藏舟》剧[山坡羊]一曲,一客擫笛,一客调笙,予亦乐为节板。起句云“泪盈盈做了江干花片”,盖此曲本哀感者,而朱才启朱唇,目予嫣然微笑焉。歌毕,予为口占一绝以调之云“看花灯下爱花明,花为人看花有情。粉面春风年十四,樽前笑唱泪盈盈。”朱曰“殆谓歌此曲不应笑耶?”因又唱《跌包》剧[红衫儿]一曲,嫩喉凄利,神色惨至,合座倾听,不觉泣下交颐。倪乃前抱之曰“勿再唱矣。”予私心窃叹此辈之果足溺人也,倪橐赀三千余两,旋罄。复南归得二千余两来京,昵朱益至。⑥

  “明眸皓齿,约态柔情,烛下谛观,不异处子”,经过上文所引那些方法可以让相公具备女性的外貌特征,这也许不足为奇。但当他唱起第二支曲子时,把剧中女子的伤心痛苦给表现出来,致使合座泣下。倪某则似乎将对刚才剧中女子的怜爱移情到了这位高明的演员身上。要注意的是,在这种场合唱曲,他没有经过任何的化妆,况且是近距离的表演,刚才还在嫣然而笑,他是如何顷刻间就能表现出伤心女性的情态,那么真切自然,连近距离的观众都没有觉得是做戏,反而被其表演感染到了呢?所以,笔者觉得这不会只是外在的动作、形体的训练,私寓中还应该有一套心法的训练。如果有的话,恐怕也是口传心授的秘诀,外人无法知晓。但可以参考下面这一则材料,或许能窥见到蛛丝马迹:

  某御史尝问所昵伶人曰:“尔辈多矣,尔独擅场,何也?”曰:“吾曹以其身为女,必并化其心为女,而后柔情媚态,见者意消。如男心一线犹存,则必有一线不似女,乌能争蛾眉曼睩之宠哉。……其他喜怒哀乐,恩怨爱憎,一一设身处地,不以为戏而以为真,人视之竟如真矣。他人行女事而不能存女心,作种种女状而不能有种种女心,此我所以独擅场也。”⑦

  这是乾隆时期一位男旦,尽管那个时候还没有私寓和相公,但从所昵御史的介绍中来看,他也是从事台下服务的。“化其心为女”“不以为戏,而以为真”这就是他成功的秘诀,未尝不是相公们的心法。比如上面的朱伶唱第一支曲子,毫不用心,本当表现悲情时却面带微笑,当顾客善意地讥讽了他一下后,他才认真投入地去唱第二支曲子,一下子就转变成悲伤的女性。

  外在的修饰、训练或者内在的心法,都是能让他们男子之身,而有女子之态,这不仅仅用于台下服务业中,也用在台上的表演中。台下之相公具有的女性美,与台上男旦的女性角色表演,在训练方法上是一致的。因此,培养相公的这些方法技巧,也培养出不少舞台上杰出的男旦。更何况私寓主人为了让相公色艺兼优,不惜本钱聘请名师,因材施教地开发训练童伶之表演才能,其教育之方法和成就,皆是寻常科班所不能及的。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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