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谭元寿以其杰出的演唱技能,演出了辍演已久的《打金砖》,引起轰动!我和剧场观众一样,为这个优秀的传统戏得以上演,特别是为演员精湛的表演所震动,久久不能平静。连日来,又听见不少人争相称赞,就更使我浮想联翩,我在想,谭元寿的《打金砖》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感染力?
首先,是这出戏揭示了一个极为严肃而深刻的主题。我们知道,封建帝王在对待君臣关系上,大多是实用主义,危难临头,看重贤臣良将,权位牢固时则排除异己,以至于杀戮功臣,即“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打金砖》正是围绕这一主题展开戏剧冲突的。
剧中刻画的刘秀很有特色,不简单化。当姚期之子姚刚劈死奸妃之父郭太师一事闹到金殿,刘秀在忠奸斗争之间作了调停,还十分顾念功臣,严守“汉不死姚”之约(当然以姚不反汉为前提),从宽发落,命姚刚充军。姚刚一走,姚期势孤,为奸妃害姚期,既而为郭太师报仇提供了方便。
戏中刘秀表现得似乎很温良,这正是人物性格沿着帝王残杀功臣的规律发展的一个复杂过程。姚期深知“伴君如伴虎,虎羊一同眠,一朝龙颜怒,四体不周全”。他忧心忡忡地请求刘秀戒酒,刘秀慨允,但转瞬间在郭妃的迷惑下就大饮特饮,紧接着又背弃了“汉不斩姚”的承诺,这是一种借口,犹如曹操梦中杀人一样,因为醉了,可以推卸责任,于是姚期被杀了。
忠心报国、威望很高的姚期被杀,激化了君臣之间的矛盾,谁上殿保姚,就斩谁,戏也越来越抓人。当众臣保奏无效,马武(被称为马王爷三只眼)怒以金砖打进宫殿,刘秀惊醒,他没有自疚而收敛杀机,反而迁怒于敢于触犯他的人,一味的杀下去。功臣被杀光了,剩下孤家寡人的刘秀,怕天下人唾骂而去祭太庙,所谓“天作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贵为天子、一人掌权的刘秀终于在幻觉中看见冤魂索命,惊恐之下,他跌撞而死。他,灭亡了!《打金砖》通过刘秀所揭示的深刻含意,使人惊心动魄。
其次,是这出戏的艺术处理颇为深刻。前辈艺术家为塑造刘秀创造了极为高超的唱、念、做、舞的表演艺术。戏的前半场以唱吃重,一般说,唱,并不难,难的是要唱得悦耳动听,使人不觉其多、其慢而急,反嫌其少而不敢疏忽片时;使人不觉得戏平、进度缓慢,还要表现刘秀老成持重,似觉温良而又深藏不露,从而为后面借酒醉,大杀功臣之奇峰突起奠定基础。
后半场戏因剧情紧张,则要求演员似醉似醒,既怒又惊,然后,漫不经心的“斩”、“斩”、“斩”一路斩下去的那种封建帝王特具的独裁作风。他不许人触犯,谁触犯就杀谁。因之不论其念白、做功,都要精彩、干净、洗练,为全剧高潮--哭太庙,而后"僵尸"而死作为铺垫。
末场“哭太庙”的表演很繁难。它要求演员为了“见”鬼失常,在唱的同时既跌扑,又旋转,先“吊毛”,后“僵尸”以及“抢背”“甩发”等等,把京戏文武老生所具备的表演手段,全调动起来。难怪行家们说,当年李少春演《打金砖》是一绝,如今,谭元寿是家学渊源、文武全才的谭派继承人,他的《打金砖》又深得李少春及其父李桂春的指点,他演的刘秀精彩之极。在唱的方面,他韵味好、感染力强,耐听,尤其见功力的那几十句唱中的“改三年,为三月,改三月,为三日,改三日,为三时……”唱得真是声情并茂而有层次,节奏感强而又浑然一体,颇见其行腔用字之巧。他的人物造型凝重,文静,喜、怒含蓄有分寸,合乎身份,使人对刘秀似觉其浑厚,具有贤明之长,而易忽略他残忍和奸狡的另一面。我以为这正是演员们见功力之处。
我们具体来谈谈谭元寿在最后一场的精彩表演。当舞台上锣鼓催起震人的音律时,谭元寿急促上场,左遮右掩,在繁重的唱段中,一正,一反,接连两个“吊毛”,起得高,落的轻,恰如风扫落叶,一扫而过,“硬僵尸”,落地无声,袍巾盖面,不偏不倚,干净准确,引人入胜,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最后一个“抢背”,衣巾仍正覆盖脸上。动作轻便,难度很大,纯熟、洗练、优美,观众看呆了,似乎一个因怕鬼索命、魂魄俱裂、肝胆皆吓破的刘秀活现了。这时,乍一两位冷静、清醒的观众报以掌声,接着全场为之轰动,继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我在想:一出好京戏,除剧本外,更为重要的是要好演员的唱、念、做、舞俱见功力才行,话剧还讲身份、念白、表演、行动、举卧,何况京戏?绝不能“戏不够、布景凑”,或“戏不够,群舞凑”。谭元寿的《打金砖》不正说明了这个道理吗,假如演员嗓子不顺,唱的无味儿,甩发、抢背等等不帅、不脆,那将何以堪?!
(原载 1980年《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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