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四大名旦的各自特色,梨园行内有这样的一字评——梅兰芳的“样”,程砚秋的“唱”,荀慧生的“浪”,尚小云的“棒”。尽管由于谐音的限制,个别评得稍见勉强,但对程砚秋的艺术归结以“唱”为鲜明特征,认为程砚秋的乐感为四大名旦之首,则大体不差。程砚秋的唱是旦行中最典型的韵味派,他没有高亮的好嗓子,却如俗话所说的沙瓤西瓜——保证甜糯而隽永。对其唱腔艺术的评论,前人之述备矣,我这里谈一下程砚秋对唱的理解,即他自己所总结的唱论。
承昆曲唱论的余绪,程砚秋唱论的理论基础是音韵学。戏曲音韵学发端于元代周德清的《中原音韵》,到了清代又有《韵学骊珠》以规范昆腔的音韵。“昆黄代兴”之后,余叔岩和张伯驹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出版《近代音韵》,全面总结了京剧音韵,归纳为“皮黄十三辙”。伶人学戏靠口传心授,对于理论往往忽视。经过程砚秋的现身说法,提出“了解字音”“因字设腔”的具体方法,以及咬字切音的口法等,这就把祖辈传下来的“梨园家法”同“皮黄十三辙”结合,使音韵之学变得生动可感。关于汉字单音节的音律之美,关于运用“重声叠字”和“双声叠韵”的原理来美化歌唱,程砚秋以其实践家的敏感,作出了独到的解析。入声字虽已在京剧音韵中派入平上去三声,但程砚秋则提出在青衣唱腔中,入声可采取“剔清字面,断而后续”的办法处理,使之玲珑而不琐碎,并在《锁麟囊》等戏中成功实施。《近代音韵》以中州韵和湖广音为宗旨,程砚秋运用其原理,在唱腔设计中强化湖广音,从而同风靡于世的梅派拉开距离,形成了独树一帜的程腔系统与之抗衡。孔子著《春秋》而《左传》以事实释之。在京剧音韵学史上,如果把余叔岩、张伯驹比作孔子的话,那么程砚秋可比为撰写《左传》的左丘明。
在程砚秋的唱论中,包含着对唱法的技术总结和改革理想。他说,京剧吸收了昆曲的歌诀,没有牌谱的拘束,又利用灵活的胡琴,得到自由发展的良好条件。然而这样的自由也有其弊病,唱得合理近情就是好腔、巧腔,否则就是花腔、油腔了。如何才能近其利而防其弊呢?在“了解字音”之外,他还提出如“靠拢戏情”“支配得法”等原则,使之有章可循。谭鑫培、王瑶卿等前辈曾留下口诀:“慢板难于紧、快板难于稳、散板难于准”,可是他们并没有详细地说明,于是程砚秋根据自己的体会去阐释。例如慢板之紧,他说不是把慢三眼唱成快三眼,而是要求严谨,要有纵控,唱得敏活流转。又如散板之准,他说不是指板槽之准,而是语气之准;行腔的轻重、快慢和高低,要适合字音和剧情,要自然而合乎逻辑。程砚秋以其丰富的舞台经验和治学能力,把前辈“只可意会”的艺术口诀,变得“可以言传”,看得见摸得着,非常实用。
唱法中最重要的是发声技术。1931到1932年间程砚秋自费赴欧洲考察,发现西方声乐训练的科学性,回国后他提出“习用科学方法的发音术”。后来他又在专论中提到:“我感到把欧洲唱法用到中国来是可以的,只要把它的优点用进来,和我们融合在一起,让观众感到新鲜,但又感觉不到是哪儿来的,这就很好”。他还提出用美声“练音阶”的方法,来改良“衣、呀”两声的传统训练法,提高京剧舞台上的音准水平。如今对西洋发声方法的学习和借鉴,已在演员中屡见不鲜,中国戏曲学院和一些戏校还开设了相应的专门课程,戏曲界的整体声乐水平正在不断提高。在京剧歌唱领域里,程砚秋可谓是先知先觉。
在唱伴关系方面,程砚秋把传统的剧曲和与乐器配合形式分作四类,第一类是有随有和,这是指皮黄——唱时有胡琴托腔,句与句之间有过门相随。第二类是有和无随,这是指昆腔——唱与笛相和,连绵不断,但无过门。第三类是有随无和,即《打面缸》《锯大缸》一类的小调,唱时为干唱,每句或每段唱毕,才有乐器随之。第四类是无随无和,即念引子念诗之类。他认为京剧歌唱有过门好处很多,可以克服单调,增强表现力,唱者还可以在过门中换气歇力,同场其他角色可以在过门中穿插话白等等。皮黄伴奏以胡琴取代双笛之后,除了变得自由和丰富以外,还清楚地分出句节,便于使观众明白唱词的意义。能动的伴奏还帮助皮黄唱腔形成流派纷呈的局面。在“昆黄代兴”过程中,皮黄伴奏的进步,也是京剧的制胜法宝。程砚秋说,没有过门的昆腔“句韵不清”,这是它“在剧场失败的主因”。程砚秋的这些观点于今有现实意义。对于好心要重蹈“花雅之争”的覆辙的同志而言,建议最好能读一下《程砚秋戏剧论文集》中的有关论述。
程砚秋的唱论揭示了他唱工的独到之秘。程砚秋的“唱”之高明,决非偶然,是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结晶。同时我们也体会到,关于艺术和技术的学问,由艺术家自己来做更为可靠。以往书斋里学者也曾搞出过一些关于唱工等表演技术的学问,恕我直言,隔靴搔痒者有之,大而无当者有之,难怪梨园界看了都觉得用处不大。质言之:血管里流的是血,水管里流的是水。在程砚秋百年诞辰纪念之际,文化部支持出版程砚秋系列著作,规模之巨,在梨园界是空前的。可见程砚秋不仅是艺术家,还是一位学者。
惜乎!能以艺术和学术双轨并进的梨园子弟,在程砚秋身后并无来者。我们喟叹大师的孤独。虽然近年戏曲学院开始培养演员研究生,但是他们还是重在学戏,多数没有掌握做学问搞调研的方法,出校后只见其台上唱戏,不见其台下治学。“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时代在呼唤程砚秋精神,呼唤学者型的艺术大师。

(摘自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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