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田芳,原名单传忠,生于评书世家。五六岁时就能说上几段《包公案》、《呼延庆打擂》什么的。40多年评书生涯,播讲了《隋唐演义》、《白眉大侠》、《童林传》、《乱世枭雄》等70余部传统和现代评书。单田芳那老辣、粗粝而又平和、练达的嗓音,每天都回响在全国数十个电台中。在美国、加拿大、英国、法国,也有无数痴迷于他声音的听众。“世上行当甚多,惟有说书难习,装文装武我自己,好像一台大戏。”有人说,单田芳的声音中有一种特殊的“中国味道”。
眼前的单田芳,就像一株久经风雨的大树,枝杈婆娑,绿叶纷披。在这株嶙峋粗壮的树干上,印有一个中国艺人的人生轨迹,刻有一段中国历史的蹉跎岁月。在他平静的语言背后,是一段令人揪心的心路历程;在他的面容上,交替出现的有孩子般的单纯,也有某种难以觉察的严峻和凌厉……
母亲是说书的,我差一点就生在母亲说书的台子上。小的时候是伪满洲国,从我记事的时候,几乎天天轰炸。小时候的记忆,就是一个“怕”。
要说我这一辈子,遭罪可大了。母亲是说书的,我差一点就生在母亲说书的台子上。听我母亲说,别的妇女怀了孕,那早就休产假了,等着娃降生,可是我们家呢,就想多挣点钱,将来留点积蓄。眼看就要生我了,还要上台呢。很多人都担心别把这个娃生在台上。我母亲说着说着书,突然肚子一绞疼,这才马上下台,大伙儿就赶紧往家送,送到家里头就生了。外面鹅毛大雪下着,我在老房子里呱呱落地。
小的时候是伪满洲国,从我记事的时候,几乎天天轰炸,老往防空洞里钻,整日里心惊肉跳,一见着日本兵,身上就发冷。那时作为老百姓,不准吃大米白面,只能吃“经济饭”。你这等人只能吃粗粮,伪满洲国有明文规定。记得有一次正吃大米饭,警察来了,大人们马上把锅盖盖上。小时候的记忆,就是一个“怕”。
我外祖父也是说书的,说书是一辈子一辈子传下来的,几辈子没有离开这个行当。常言道:“在行恨行”。我母亲没想过让我继承她的手艺,认为干这个没有地位。虽然我们生活宽裕些,但是属于“人下人”,是人家欣赏的一个“玩物”。虽然不等同于卖水泡花的,却依然是“官欺民狎,嘎嘎叫”。你没有社会地位,你是“下九”,就是给人说、给人唱,千方百计把人哄乐了算,所以我父亲母亲那会儿不惜一切代价供我读书。
我母亲说:“你好好念书,将来成人了,考法政大学,法政大学出来的都是法官,都是做阔事的,也省得咱们家叫人欺负,咱得改换改换门庭。”
我十七八岁的时候解放了,我们也大了,一家人团聚了,身份地位都提高了。本来都挺好的日子,没想到我父母离婚了,剩下我祖母带着我们,生活非常艰苦。我一边学习,一边卖苦力气,挣俩钱,贴补家用。到了1952年,艺人的地位跟旧社会已经截然不同了,新社会搞文艺工作的人地位很高,挣的也比较多。用孔老夫子的话说:“命也夫。”转了半天我也没转出去,到底还是干这行了。
那时候一边劳动还要一边心里念着书。一下地,我就背书,一点一点想我当初怎么说的,一段一段怎么说的,说完一段又一段,不觉得这一天过去了。咱们说书常说一句话:“不吃一堑不长一智”,人都是从吃亏失败之中摸索的经验。我历经的这些磨难,对看事情、看人,都好像长了不少知识似的,再看就不像那样了。得乐的事,点到为止;遇到不顺心的事,也能淡然处之。
后来赶上“文化大革命”,因为家庭的原因和我个人的原因,每一次我都是“运动健将”,每一次运动都离不开我,大运动小运动,总也得把我捎上。我心里说,我怎么这么倒霉,老实了也有事,不老实了更有事?说内心话,我就烦这个运动,就害怕这个运动,怎么就不能够过两天太平的日子?怎么没事老整这个,一整这个就把家里多少年前的事、你个人多少年前的什么事都翻开了老账,这一点让人深恶痛绝。
运动来了,我就挨斗,常常被打得遍体是伤,背心都脱不下来。好心人就偷偷对我爱人说———不敢直白地说,像走露敌情似的:“你给他准备点镇痛片吧。”我老伴就知道我在那里头是受了罪了,所以就给我送很多止疼药、镇痛片,还拿过云南白药。后来背心粘到背上了,我就利用洗脸的机会,捧水往身上撩,好往下脱,要不然衣服都脱不下来。
肉体的伤害是次要的,主要是心灵伤害太大了。政治生命没了,由一个普通老百姓,一下子降到四类分子,人人可以监督你,人人可以管制你,你就不是人了,给你分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你是“阶级敌人”,谁都可能管你,谁都可以骂你,你任何自由都没了,任何权利都没了,这种伤害简直太大了。我心里就想着:什么时候有一天,真相大白了,能把这事翻过来,我要真能恢复了自由身,摘了这个“帽子”,我得多高兴啊!我能跟平常人平起平坐,我能理直气壮地笑,那我就是最满意了。
那时候一边劳动还要一边心里念着书。这不是说我站得高看得远,已经看出来了,迟早有一天我还能重返舞台,还能重操旧业,我可没那个眼光。为什么要备课,就是为了消磨时光。两头不见太阳,太长的时间,没完啊!而且你越想越着急,越想越不会干农活,简直苦恼得要命!你什么时候能熬过这一天去!时间漫无边际,前途路程漫漫;就算熬过这一天,也不知道熬到哪年哪月。我觉得整天脑子里尽想痛苦的事,这不行,后来一想,干脆利用这机会背书得了,这样可以占着我这脑子,不想别的事。
这一招果然有效,我也不说话,咱就干活,一下地,我就背书,一点一点想我当初怎么说的,一段一段怎么说的,说完一段又一段,不觉得这一天过去了……第二天再干,我心里想着事了,就不觉得苦恼了。日子就是这么着过来的。所以一平反,我就立马能上台了。有人就说:这么多年不说书,你怎么都没忘,你这脑袋太好使了!我说:我脑袋并非好使,这些年我也没闲着,我一直捣鼓着这些事,所以才没忘。
挨批斗那时,我也很难熬,我就想起说书里面的那些事,古人做大事的也好,英雄人物也好,难免磕磕碰碰,遇上很多不顺心的事。过去说书常说这句话:“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这两句话老那么说,现在轮到自己头上了,不要悲观失望,也不要一蹶不振,就算完了,应当挺住!人就是要坚强!甚至那时候我还想毛主席语录呢:“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就这样鼓励自己,往远看,别看眼前,身体是主要的,有身体就有一切,身体垮了,将来什么也看不着了……想这些事情,这也就无形之中,给了我勇气,才能够生存下来。
应该说我的经历给我的说书艺术提供了有益的帮助。咱们说书常说一句话:“不吃一堑不长一智”,人都是从吃亏失败之中摸索的经验。我历经的这些磨难,对看事情、看人,都好像长了不少知识似的,再看就不像那样了。我落实了政策以后,也四十好几了,过了不惑之年,所以特别高兴的事,没有;乐得手舞足蹈、失控的事,没有。得乐的事,点到为止;遇到不顺心的事,也能淡然处之。
有人说我身上还有老一辈艺人的东西,我想我的为人处世、待人接物,都跟我父母的严格教育有关系。父母和老师一再告诫,做人首先把“德行”二字搁在前面。
我并不聪明。有些人说你脑子真好使记了那么多部书,而且都不乱套,多少年一张嘴就来。这个算不了什么,人人都能做到。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真逼到这个份儿上,叫你记,你也照样记得住,你甚至比我记得还扎实。我干这行,指着它吃饭,不记不行啊!
说评书,看着容易,做着难。小小的书台不高,登上这个台随心所欲,说古论今,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底下的听众少则几十人,多则几百人,随着故事,你让他悲就悲,让他乐就乐,得费许多许多脑筋,下很多功夫。但我练评书没有费劲,我说的那个苦,是自己下功夫学得更精更好。我从小在这个世家长大,看的听的都是这个。我家来的客人没有什么高人贵客,大部分都是同行,不是说书的,就是搞快板的,他们坐在一起除了说说笑笑之外,更多的是探讨艺术。你那段书没有说好,你该怎么怎么说,我这段书该怎么怎么说,他们大部分探讨这个。我念书时,就听他们捣鼓这个,有意思就驻足听一会儿,没意思我就走了。架不住时间长啊!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经过这样的耳濡目染,点点滴滴,脑子里头有了很厚的积淀,等后来我下决心干这一行,就差着那么一点,这一层窗户纸没有捅开。只要是登台了,把这张脸拉下来了,豁出去了,肚子里有什么货就可以倒出来,这一层窗户纸就捅开了。
有人说我身上还有老一辈艺人的东西,我想我的为人处世、待人接物,都跟我父母的严格教育有关系。我们的家庭也不是书香门第,生活比普通人高一点,比有钱人可比不了。我虽然是独生子,父母教我读书很严格,在礼仪方面管束得更严。来了客人了,待人接物,要规规矩矩识礼。该叫叔叔的叫叔叔,该叫伯父的叫伯父;给人家点烟,给人家倒茶,茶怎么倒,壶嘴不能对人,茶不能倒得太满……大人在这边闲聊,你在旁边站立,客人来了,说:“这孩子不错。”当老人的自然高兴,觉得骄傲。我家孩子很讲礼节,不能孩子出去叫人家指着脊梁骨:“你看这孩子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你看人家这孩子,知书达理,教育得好!”家里老人脸上就觉得有光彩……我就在这么一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
父母和老师一再告诫,做人首先把“德行”二字搁在前面,你第一要先有“德”,第二才能说得上有“才”,你不能有了点“才”,就忘乎所以,不能有俩臭钱就穿靴子高抬腿,小人乍富,挺胸叠肚,北都找不着了!那样肯定没有人理你,你又酸又狂,理你干嘛?!人家就把你孤立起来了。我从小特别注意,也不是做个样子给大家看,从来我就挺随和的,该叫师傅叫师傅,该叫师爷叫师爷,见着人该施礼就施礼,该过节了就给人家拜节去。
一辈子想来,人间的苦,大部分我几乎都受过,什么脏活累活我都干过。回过头来,我觉得挺光荣、挺自豪,就因为我受过那么多苦,我从那里头锻炼过来的,我不娇气。别看我到了晚年了,我经常跟我女儿讲,我说我现在什么苦都能吃,假如说我现在的一切条件都不复存在了,我也没有名了,又是重蹈覆辙,或者又有什么不幸降临到我头上了……再苦我不怕。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练,我自己觉得已经锻炼得非常坚强了。我现在年近七旬,还不服老,觉得我的这个劲还有的是,要继续趁热打铁,更上一层楼,在晚年再多做点贡献。我还有几部要录的书把它录完,还有要写的东西把它写完……
(摘自 《人民论坛》 2004年 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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