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谭鑫培,谭富英,谭元寿
谭富英:(闷帘)元寿儿,搀为父的走啊——
(谭元寿搀谭富英上)
谭富英:[西皮三眼]
风霜过满园花零落片片
只剩下枯枝叶好不凄然
叹光阴如流水一去不转
终日里思旧友寝食难安
(谭富英在病榻坐定)
谭元寿:(白)请爹爹服药。
谭富英:(白)方才不是服过了么?
谭元寿:(白)爹爹尚未服过啊。
谭富英:(白)哦哦,是了,又过了一天了。病骨支离,神志恍惚,唉!想来——
谭元寿:(白)啊爹爹,谨遵医嘱,打针服药,定能痊可,爹爹莫作他想。
谭富英:(白)唉,料想何等药物,也难医我的心头之症啊!寿儿,你连日操劳,甚是疲惫,也早些歇息去吧。
谭元寿:(白)是。爹爹保重。
(谭元寿下)
谭富英:(白)谭富英啊谭富英,想当年你在戏台之上,也是身法矫健,动转如飞,现如今,众家弟兄半数成鬼之时,呵呵,你也落的这般模样啊!……
[西皮散板]
一时间药力发瞌睡难忍
怕只怕挨不过尺寸光阴
(谭富英昏睡,四鬼卒引谭鑫培上)
谭鑫培:(念)铁辔金羁束骅骝,梨园英才一旦休。天公何日重抖擞,万类霜天竟自由。
(白)俺,剧界大王谭鑫培,人称叫天。我那孙儿富英,为人勤勉忠恕,梨园之中,堪称栋梁之材。今他命在旦夕,却似有未竟之志,故尔前来托梦相告也!
[吹腔]
叫鬼卒驾阴风加紧前往
一霎时来至在富英病房
鬼卒:(白)来此已是病房!
谭鑫培:(白)你等下去。
(众鬼卒允下)
谭鑫培:(接唱)有叫天站床前用目观望 又只见贤孙儿僵卧那厢。
(白)病榻之上,定是我那富英孙儿,待我近前观看……啊呀,且住!怎么他、他、他竟成这般模样了!想起他幼年时节,仪表堂堂;光阴似箭,时过境迁,怎不叫人可叹——
(唱)[西皮二六]
想当年禀赋好锋芒初见
我也曾荐他到连成科班
可叹他技艺精风光无限
可叹他行古道忠孝双全
可叹他演赵盾被人谗陷
可叹他无处诉(这)满腹(的)屈冤
眼见得骨肉削容颜难辨 眼见得魂魄散(就)不久于人间!
我这里用阴风将他来唤——
(白)富英醒来!
(接唱)你可知是何人来在面前?
谭富英:[西皮散板]
一阵阵冷风吹实在难忍
冥冥中又听得唤我姓名
强打精神来观定——
面前站立一老翁
看形貌分明曾相见
他却又明灭无常、飘忽不定,我两眼昏花怎能够看清
你怎生将这病房进?
你找我这负罪之人所为何情?
谭鑫培:(白)怎么,富英孙儿,连为祖父都不认识了么?
谭富英:(白)啊?
(接唱)听罢言来心一惊
祖父的声音我听得真!
翻身跪在地埃尘……
谭鑫培:(白)你病势沉重,就不必如此了!
谭富英:(白)且慢!
(接唱)我、我、我虽然思想落后也不信鬼神!
谭鑫培:唉!
(接唱)可怜他无故受苦情
魂魄颠倒语不清
休把我当作鬼神论
祖孙们这乃是梦里相逢
谭富英:(白)如此,唉,祖父啊……
谭鑫培:(白)富英孙儿,你莫要悲痛。为祖父是来……咳,来探看于你……
谭富英:(白)区区病体,怎敢劳动祖父大驾。祖父难以启齿,孙儿虽重病缠身,却也心知肚明——料想我是不久于人世,祖父前来相告于我啊!咳,痛煞我也……
谭鑫培:(白)你且住了!我见你满脸泪痕,想必是终日恸哭;适才间提起这大限将至之事,又是泪流涌泉,我来问你,你敢莫是怕死——不成!
谭富英:(白)我……我怕死!
谭鑫培:(白)你……
谭富英:(白)祖父不必动怒,孙儿有下情回禀
谭鑫培:(白)讲!
谭富英:(白)我只怕我死之后,再看不见这梨园之中的累累冤案平反也!
(唱)[西皮导板]
茫茫十年泪不干!
谭鑫培:(白)莫要悲伤,慢慢讲来。
谭富英:[西皮原板]
众家英杰好不惨然!
自从文革到今天,
多少故友相隔在两世间!
少春吾弟[快板] 遭批判,
徒儿苦苦相迫煎
啸伯身犯哪条罪案?
忍气吞声实可怜
杨宝忠,真悲惨 活活饿死为哪般?
四大须生三遭难
多亏了那宝森贤弟先行一步、躲过了难一番!
最可叹连良(嘎调)兄——不能相(哭头)见!连良兄啊……
[散板]
沉冤不雪我的心怎甘!
(白)众位英雄啊!想俺谭富英,身为后死之人,本当与你们伸雪冤枉,告慰英魂。怎奈我的命不久长,此愿难成,这怎不叫人愧……愧……
谭鑫培:(白)哎呀,孙儿醒来!……
谭富英:(白)……祖父,我还有一事相求。
谭鑫培:(白)孙儿还有何心愿,快快讲来。
谭富英:(白)请祖父今日回去,转告于他们,就说谭富英生不能保全朋友的性命,死不能伸雪朋友的冤屈,含羞带愧。来日黄泉路上相会之时我要负荆——请罪啊……
谭鑫培:(白)好汉子!
[西皮摇板]
听一言来动心怀,
富英不愧栋梁材!
(白)待我点化于他。啊孙儿,你的心胸可嘉,为祖父么,也佩服于你!不过你还有不明之处。
谭富英:(白)祖父指教。孙儿这不明之处……
谭鑫培:(白)就是这“艺人”二字。
谭富英:(白)啊?我演戏一生,难道说还不明白这艺人二字么?
谭鑫培:(白)想我等艺人,不管栖身市井之内,还是出入宫阙之中,高低贵贱,无非是供他人赏玩。话虽如此,想当年优孟摇头而歌,师旷进谏秦王,足见我辈,决非傀儡之徒也!况且,想艺人在戏台之上,帝王将相,马夫走卒,无一不演;广厦金阶,破瓦寒窑,无一不住;历代兴衰,人世炎凉,无一不表!我等虽一介布衣,户牖之民,却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也受尽了尘世的离乱苦情,这一身傲骨——早已蝉蜕红尘之外,纵然是横死街头,身填沟壑,也不枉走这一、程、也!
[二黄碰板]
叫孙儿休得要悲声放。
[原板]
听祖父对你细说端详。
人间天上任我闯荡,
怒骂嬉笑俱成文章。
一身本领莫作他想
血汗洒去换酒浆。
刘赶三王府内挨了打,
孙菊仙兵火中丧了妻房
晚辈里少山金公子
烟枪之下不能够久长
他人的事儿且不讲
[垛板]为祖父,剧界大王,到后来,身染重病、年迈苍苍,被逼无奈,演罢了(那)杨延昭,(就)一命亡!
[散板]
艺人难求有下场,
游戏世间又有何妨?
笑傲王侯、风流倜傥
留下名儿在万古传扬!
谭富英:好啊!
[摇板]
祖父对我讲一番,
富英才把心放宽。
艺人怎能乞垂怜,
问心无愧心自安!
(白)啊祖父,孙儿还有一事不明!
谭鑫培:(白)天将破晓你快快讲来!
谭富英:(白)从今以后,晚辈的艺人们还会受此苦难么?
谭鑫培:(白)这个……不会!
谭富英:(白)如此妙哉!众人虽已亡故,却有许多传人,想来今后之国剧,必将是英才辈出、繁荣非常,祖父你道是也不是?
谭鑫培:(白)啊?……富英,生不满百,何怀千岁之忧?今后之事么……唉,与你无干!天边泛白,我就此去者,富英——
谭富英:(白)祖父——
(同唱)[哭头]啊……祖父(贤孙)啊——
谭鑫培:(白)唉,睡去!(谭富英昏睡)
[二黄散板]
今后事若是对他讲,
祖孙们又要痛惨伤!(下场)
(谭元寿上,立于谭富英身侧)
谭富英:(白)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嗟呀。原是一场大梦……何人在此?
谭元寿:(白)孩儿在此侍奉爹爹。恭喜爹爹,贺喜爹爹!
谭富英:(白)啊,我这喜从何来?
谭元寿:(白)我刚刚闻得消息,他们要恢复爹爹的党籍,待您病体痊愈,还要请您重登舞台!
谭富英:(白)怎么,恢复党籍?
谭元寿:(白)恢复党籍!
谭富英:(白)重登……舞台?
谭元寿:(白)是啊爹爹,重登舞台!
谭富英:(白)呵呵呵呵……
[反西皮摇板]
听得元寿儿报一信,
千头万绪涌在心。
(白)寿儿啊!
(接唱)为父年迈不打紧,
你可知千斤重担在你的身!
谭元寿:(接唱)
爹爹但把心放稳
元寿我一定不辱门庭。
走向前去把爹爹搀定
(白)啊爹爹,观今日您的精神甚好啊!
谭富英:(白)怎么,我的精神……呵呵……好!
(接唱)只盼国剧有后来人!
谭元寿:(白)啊爹爹,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哈哈哈……
谭富英:(白)好个“人逢喜事精神爽”……来,搀为父的——走哇……
(同下)
——剧终
本贴由石见于2003年8月12日21:33:40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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