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戏缘
在伯克利的日子里（上）
弁言：2001年秋，本人应美国伯克利加州大学（U.C.Berkeley）国际交流中心聘请，到该校做为期一年的学术交流，具体任务是担任校东亚语言文化系客座教授，讲授中国戏曲课程，并和奚如谷（Stephen H.West）教授领衔的东亚系师生同仁交流学术研究。期间经历、见闻丰富，情况日有纪录。现摘录前半年日记片段内容，分作上、下两篇，编排发表于下。有关本文的留言，均见于下篇文末。
二〇〇一 年
八月十一日 周六
下午5时1刻，搭乘“国航”CA985班次，由北京国际机场飞往美国San Francisco（旧金山）。同日期下午5时抵，航程历时11小时。
东亚系奚如谷教授博士生H小姐和她美国丈夫O先生开车来机场接我。H小姐，北大中文系毕业，认识于北京，我之访美准备工作，赖她鼎力相助，见面如似故友重逢。O先生电话中曾数次交流，今始会面，一见如故。
晚饭由O/H夫妻做东，邀其在美好友P先生及台湾妻子，一起请宴于旧金山“湾区”华人经营之大华商城（亦称“九九超市”）一中餐馆。P先生亦东亚系博士在读，攻中国地理，文质彬彬，言谈举止有礼。O先生高大魁梧，淳朴厚道，却不乏天真幽默。众人因系同道，相谈甚洽。美两青年给我印象至佳，改变昔日“洋鬼子”必粗放之错误概念。
餐后，由O/H夫妻驾车送我至他们预先给我租好的住处115 Raren Court Hercules——意为“乌鸦的院落”——台胞曾先生家。曾家为坐落山坡院落，万籁俱寂，仅闻犬吠、鸟鸣声，几与世隔绝。放眼眺望，远处太平洋，近处山道、公路，豁然入目；抬头蓝空万里，海阔天空。虽为读书佳境，但与本人意欲了解美国社会与世态之初衷距离至远。先住下再说。
在美第一住处：濒临加州海湾的“乌鸦的院落”
八月十六日 周四
晨，接伯克利历史系博士生G小姐来电，约定傍晚会于校萨瑟钟塔（Sathen Tower）下。余又顺便约上原“文研院”研究生班老同学蔡星仪一同会面。
G小姐曾来我院访学，已是熟人。老蔡乃研究生班美术系同窗，又是多年邻居，家人秉性相投，堪谓通家之好。现全家定居美国，夫人在奥克兰“中国城”开设中医诊所，二子分别就读康奈尔、加州理工两名校，蔡本人就职旧金山某拍卖行做文物鉴定，全家算在美扎了根。忆起20多年前一起投考、一起学习、一起居家恭王府情景，俱感时光倏忽，人事莫测；言及今日晤见于此异国塔下，感人生道路多具戏剧性。告称：同班在美者现六人，蔡之外，另有丁、张、梁、吴、谢诸君。国家形势曾令吾等走到一起，又令吾等选择不同道路和归宿，感慨系之。
八月二十日 周一
上午，奚教授开车接我去伯克利办理报到手续。G小姐亦如约至东亚系，陪我去“国际中心”。因余忘带IAP66原件，手续未能办成。
转回东亚系，分见系主任苏珊教授、教汉语之Y教授、教古典诗词之L教授、图书馆周主任及系内几位秘书：会讲中文的娜塔莎、印度助理小姐、管财务的凯伦小姐等。东亚系教职员工均甚敬业和守责。办事认真，对咨询者极有礼貌，解答不厌其烦。他们严格区分职内与职外、上班与下班。职内事，尽职尽责；职外事，毫不留情回绝。上班准时准点，不上班时，决不受理公事。公私有别，泾渭分明，颇有异于国内。
八月二十三日 周四
上午由历史系博士候选刘先生（北京人，中国人大硕士毕业，攻清史）驾车，再去“国际中心”。G小姐已在候。两回接触，越觉此美国小姐很讲信用，办事细心、负责，尊重师长，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汉语字正腔圆，令人感佩。据说曾跟北京丁广全学过相声。博士论文选题为有关清代北京剧坛研究。导师J教授，余多年前认识。
在“国际中心”，由G代填一大堆表格。我之任务，即不断签名，不问内容、用途如何，一概照画Chongtao Sun即是。旋返东亚系，于娜塔莎、凯伦两处，又画一大堆Chongtao Sun，领到事先备好之课程表、学生名册、大楼及办公室、复印室钥匙、密码等。美国除“卡多”印象外，今又添“签名多”印象。来美十余日，卡与签名数量，已超国内半生矣。
午餐由G小姐请客，吃于一越南餐馆。餐后返东亚系，参观“东亚图书馆”。阅览室及书库均可自由出入，图书随便检阅，无人过问，甚感稀诧。惟善本室加锁，专人管理。图书量足富，中文藏书与“国会”、“哈佛燕京”成鼎足。戏曲类不多，盖此学问在此属于冷门。
出东亚系，转道“东亚研究中心”及所属“中国研究中心”。因未正式上课，办事人员不多，仅由中心助理G先生接待。G先生为美国小伙，据说曾跟G小姐学过汉语，能听汉语。“中心”为校西门外一幢五层小楼，主要任务为组织国际研究活动，办理和安排各国访学者，负责成员由东亚系各专业教授兼任。地下室中文图书馆，以收藏近现代资料为重点，有别于东亚图书馆之通存。令负责人张太太引以自豪者，为此馆将中国大陆中央至县市编撰之万余种地方内部文献收罗殆尽，堪称美国仅有、世界无双。它与斯坦福互联共享，并分工重点：此处重点为近现代，斯坦福负责其余。
回路顺访瑞安老乡、“瑞中”老校友余国良先生。余老先生和夫人吴女士，见同乡登门，高兴至极。余老旧中央大学化学系毕业，任教广州某大学，退休随子定居伯克利，年80余。
八月二十五日 周六
应学生B小姐与H先生邀约，上午至伯克利东亚系会晤。B，泰国小姐，北京曾见面，泰最高学府朱拉隆功大学汉文系毕业，为热衷教育和中国文化诗琳通公主扶植，送读哈佛东方语言文化系硕士课程，卒业转读伯克利博士学位，拜奚如谷门下。伊拟以中国戏曲服饰研究为学位论文，报读本人“戏曲文献学”及个人戏曲专题研究课程，由奚教授指定为本人课程助理。H先生，美籍华裔，原就读芝加哥大学西方哲学本科，毕业转读伯克利东亚系硕士课程，师从L教授，主攻魏晋唐宋诗词，亦报读戏曲文献学课程。会面后，由H开车并做东，第三次餐于“九九超市”中餐馆。二生此举，盖尽师生之谊。
八月二十七日 周一
伯克利今起上课。奚教授电约去校，因无课，婉谢，在家备课。
晚用东京大学上田君赠送彩电，收看麦当娜专场音乐会实况。火爆，怪异，刺激，但不失艺术品位。观众喝彩如潮，乐坛常青树名符其实。
八月二十九日 周三
上午奚教授开车接我，先至校医疗保险中心办理医疗保险，费用之多，出乎意料。但必须得办，不然，诸事都无下文。无保险，银行开户、发放工资、注册社会安全卡等，皆无法办理。美之个人保险，实为硬性国规。办毕，即去银行办理支票入户手续。然后至凯伦小姐处，又填报许多表格，再签名一批。盖系保险、储户、免税申请一类注册手续，无暇细问。
午餐奚教授做东，餐于一越南酒家。席间，另见三位新生面孔：一为北大中文系应届硕士毕业考过来的S小姐，二为北大中文系往届本科毕业生考来的W先生，三为波兰华沙大学毕业留学生。波生取中文名齐百思，奇佳，年约二十五六，说一口极标准而流利汉语，且甚健谈。问之何处学会，答曰华沙，令人惊讶。再问学位论文选题，答曰《左传》，更难思议。此生前途不可限量，必为波兰未来不可多得之汉学人才也。
下午3时，在远离东亚系某教学楼一层教室，开讲“戏曲文献学”课程。先由奚教授英语主持，简介本人情况，以示隆重和正规。听课者9人，内修学分者6人，除已认识之B、H、S、W 四生外，尚有台籍女士大S、上海复旦毕业G先生。另有试听课程者、中文系本科生W小姐。旁听二位：一即G小姐，一为加大戴维斯分校（U.C.Davis）女教师Y小姐。Y乃德、中混血，本科、硕、博皆就读哈佛。见伊手捧一册翻得起毛的我与徐宏图合著《戏曲优伶史》，推测正在做中国古代戏曲演员研究课题。拙著在美有此专心研读者（此前在台还曾听普林斯顿资深教授高有功面告：他在纽约也曾购读），出乎意料。已预约而不及来之旁听生，尚有H小姐及斯坦福两生。到齐12人，我嫌人少，学生则云“盛况空前”，可慰。
九月一日 周六
此处中文电视可收三四台，除半小时剪辑北京央视国际台节目凑成“中国新闻”和“东方时空”两大陆节目外，余均旧金山电视台自制之国语、台语、粤语节目，还有时段颇长之台湾新闻节目。电视剧亦多港台制作，偶见两岸三地合作之剧者，如大陆禁放的电影《原野》等。
藉电视可了解北京和台北若干信息。今晚播邓朴方率中国残疾人艺术团访美演出实况，残艺团受美观众欢迎程度热烈。尤其弱智儿童周舟指挥美国国家交响乐团场面，至甚火爆，喝彩声震耳欲聋，叩击人心，令人自豪。
九月五日 周三
今给东亚系做文献学第二讲。学校已完全步入新学年轨道，校园呈现一派生机：行人络绎不绝，道旁坐椅、草坪，歇着无数青年学子，或坐或躺，沐浴阳光。更有情侣于光天化日下搂搂抱抱，激情飞扬，旁若无人；过路者目不侧视，司空见惯。
最具青春活力与生机处，当属校南门口。人群簇集，男女青年热歌劲舞，为开学社团招揽成员造势。社团性质千奇百怪，多不以政治主张为号召，而以生活观念或爱好为团聚同仁目标。如：有以人生价值取向为凝聚焦点，有以个人特殊癖好为组团宗旨，有以生活方式如独身、同性恋召唤同好，等等,不一而足。真是可怪的美国社会！
最具青春活力与生机的伯克利大学校南门
今课堂又添一远道而来旁听者，来自奥勒冈（Oregon）大学的S小姐。伊曾就读台湾淡江大学外文系，以第一名成绩考入伯克利，毕业就职奥大，任教中国近现代文学。平日爱好戏曲，据云在台北听过本人演讲，故闻讯特来旁听。其经历接近大S。后者毕业台大外文系，婚后生儿育女十余年，再来伯克利求学，亦因爱好戏曲，选读我课。
中文系小姑娘W小姐，今中途退课。美国大学选课，不分学院、学历、级段，全凭个人专业和爱好，故来听课者，包罗不同学院、系科、年级、学历学生，大有异于国内。所选课程允许试读，教师认为不适应学习者，亦可劝退。试读与劝退，期限皆8周。
九月八日 周六
B小姐、H先生约奚教授与我同游旧金山。旧金山，华侨称“三藩”市，乃谐英文地名圣弗朗西斯科头二音而来，美国西部金融、文化中心，人口70万，美国十大城市之一，西部仅次洛杉矶，为第二大城市。风光旖旎，为全美之冠。城市坐落太平洋与海湾之间，北与马林半岛相望，中隔金门海峡，著名金门大桥连接半岛与北加州。东边有宏伟海湾大桥，是通往伯克利、奥克兰（Oakland）等地必由之道。城市建在40多座小山头上，一些街道坡度颇陡，开车需十分娴熟。高而尖顶的“泛美大厦”，四面可见，为地标建筑。
先观光“中国城”，亦称“唐人街”。街道纵横，店铺林立，装潢陈设，百货琳琅，一如中国中等城镇。街头华人穿梭不绝，舞龙队锣鼓喧天，迎婚车队扎绸结彩，鞭炮声声，几疑回到旧中国年代家乡。据称，旧金山华人约占全市人口三成，此“唐人街”规模为世界第一。唐人街有一稍大中文书店，名“东风书店”，广东老板，经营大陆图书为主，兼顾港台，书价约为四五至七八倍于大陆。戏曲、音乐等书不多，仅见《中国戏曲通史》、妻师林石城教授编撰之琵琶教材等寥寥数种。
再去华人聚居之“夕阳区”。店铺和住宅皆呈东方风貌，与意大利、西班牙、南美等侨区判然有别。“新上海”、“老广东”等店名，皆沿中国风格，甚有取名Sun Wu Kong（孙悟空）者，令人破涕。在一家取名“江东”的中国餐馆午餐。街道行人稀疏，而餐馆却人满为患，需排队领号，等候用餐，令人讶异。虽为午餐，吃法则同广东早茶，服务员推车点菜，记注账单，最后结账。广东经营方式，却按美惯例，另收15%小费：中西通吃。
餐后，驱车去金门大桥。此桥与纽约自由女神、洛杉矶迪士尼、圣路易斯钢拱门等，俱属美国著名人造国家旅游胜地。桥建于1937年，以两端钢塔和诸多钢柱、钢索巨大拉力，将桥身高高拉起，乃建桥史上创举，反映上世纪30年代美国科技已相当发达。桥面离海水距离67米，劲风习习，波涛汹涌，型势讶然。据云，自杀者多选此处跳海，建桥迄今，已累三四百人。此信息与桥之宏壮一样惊心动魄。大桥全身漆成深红色，蓝天、白云、碧海、红桥交衬，鲜丽夺目。
驱车至海湾堤坝，但见海雾朦朦，烟波浩淼，如梦如幻。人立海湾，摄影留念，奚如谷之魁伟，B小姐之俏丽，H先生之清俊，皆画图中人也。
人立海湾，奚如谷之魁伟，B小姐之俏丽，皆画图中人也
九月十一日 周二
来美一月，决定搬离“乌鸦的院落”。新住址由G小姐帮我找到，在伯克利市中心、人民公园对过2534 Dwight Way，系校南门大街一小路路口近处，步行10分钟，可抵校南门。
清晨，帮我开车搬迁之博士生L先生告知，东部正发生惊世大事：纽约世贸大厦与华盛顿五角大楼惨遭恐怖分子飞机撞击，世贸轰然塌毁，五角大楼起火，死伤数千，惨烈程度，史所骇闻。
车至伯克利，见街头议论纷纷，众人围看商场电视机滚动播放出事现场。过往车辆皆自发插起美国小国旗，以示卫国决心——美国人爱国心志于此可见。相比东部混乱一团，西部情况尚好，今去申报电话、煤气，汇寄租金、押金及超市购物等，皆照常办理。忙碌至晚，安好“新家”，便接北京家中急电询问，回告一切无虞。可见今日事态已震惊全球。
九月十三日 周四
今东亚系举办一年一度秋季Party（社交聚餐）。午间全体师生集中办公楼，见到许多陌生面孔，多属日、韩专业师生。“中心”人员亦一起参与。系主任苏珊教授主持聚会，一一介绍新学年新同事，我居首位。H小姐嫌其语焉不详，做补充发言。
餐后，图书馆长周博士（国内“文革”后首届研究生，武大图书馆专业卒业留美）和中文部主任赵女士（留学并定居美国台胞）带我参观善本室。据云馆藏千余种中文善本，大部筛选自1950年转购日本藏书家三井万余种中文藏书。时间不足，未及细阅，匆匆翻览，仅记得几种宋版图书和万历刊《草木子》、吴门钱氏订定《雅趣藏书》咏西厢诗词、潭阳刘氏梓刻李卓吾批评万历新岁刊《西厢记》及十洲（仇英）绘制西厢工笔连环彩画等，为罕闻也。
九月十九日 周三
午后，给东亚系做第四讲，讲完文献学绪论编。六学分生、四旁听生俱到。美制一学年分三学期之秋季学期将到，S小姐需提前返校执教，而对余之课程意犹未足，依恋不舍，乃邀约本人另抽空暇时间，专访奥勒冈。允之。听课生中，最不容易者，为Y小姐，往返车程三四小时，刚生婴儿才六月，课程不辍，其敬学精神，中国学生堪难相比。
九月二十一日 周五
有人曾言：欲了解世界，先看美国；欲了解美国，先看加州；欲了解加州，先看伯克利；欲了解伯克利，先看校南门。本人迁居校南门，就因看中这点。搬迁十日，证此言不虚。
伯克利如时代风雨表。表面五色杂陈，相安无事，人们只顾匆匆过路，不呈异常。实际世界一点风卷浪涌，都会在此见到波澜，难怪旧金山电视台每日新闻节目都将镜头对准伯校南门。围绕911事件，近日南门已连续有多次大举动：先是阿拉伯学生聚众示威，反对种族歧视；继之有更大规模反对美国进犯阿富汗等国集会；支持国家反恐之“主战派”，亦有声援举动。政府部门对“主战”与“反战”两派行为，似少干涉。二派各唱各戏，彼此互不冲突与争斗，也不辩论，可谓怪哉。学校秩序一如常态，不受任何影响。大概这就是美国“习惯”。见怪不怪，多数人视政态为常态，一切泰然处之。
九月二十四日 周一
上午邀约蔡星仪来东亚图书馆鉴定那本仇十洲绘图、文征明书曲之“西厢”图册。结论云：80%真品可能。即非真品，亦有两点了不起价值：一、绘画与书法，皆臻一级大师水准；二、收藏者为晚明著名藏家。果若此，此图册乃伯克利东亚馆镇馆之宝、世界级宝物。
九月二十六日 周三
G小姐奉告：临时居美，家中用品，不需一一自购，网上或电话征集即可。果如其言，G发布信息不到一周，敝舍所需诸物，源源备齐。计有：韩国床架（邻居韩国小姐提供），美国睡袋、厨具（G小姐提供），德国枕褥、盘碗（Y小姐提供），日本彩电、毛毯（日本上田君赠送），意大利电锅（意留学生M先生赠送），伯克利桌椅（诸学生捡拾所得），台湾棉被（台胞C家提供），大陆台灯（大陆H小姐提供）……。余曾戏言：伯克利系国际大学，敝舍乃“联合国”设备也！（待续）
绿楼一层左室就是我们美国临时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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