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戏剧南北一片繁荣,南北的戏剧人物画也仿佛繁荣一片,好多好多靠中国水墨弄名弄利的同行们都挤破门似地大玩着水墨戏剧人物画,只令人痛惜的是,在这熙熙攘攘的队伍中,优孟衣冠天下秀,建安风骨海京疏,可叹能真正入得门的又有几许!

戏剧人物好画吗?恐怕是亦易亦难,看似大易实则入门即难,精之则益难耳。回望现代艺术现代绘画,自“五四”滥觞以降,随着皮黄或退或进,或衰或盛的变局,水墨戏画亦渐或滋长前趋奋进。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间开始渐露出如关良、林风眠、叶浅予这样风致新异新美的中国戏剧人物画,开出新面,影响渐大。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又有韩羽、高马得诸兄登台展艺继之,让人看到了新的希望和可能。近一二十年来,新世纪开局,后继者成军成阵不可谓不火热朝天,然若认真地看去,却也是门内里拥挤着的未必真的入得门。

我国传统戏剧当以皮簧、昆曲为主力大局,形式上的夸张变形,尤其大别于西洋戏剧的写意性,乃予水墨写意戏剧人物画创制提供了一个无限开阔宽博自由的天地。此其高级并足可以发展的天然前提也,却也尺度高难大,未易轻取者也!当前的状况是,虽有工笔或偏向工致者流,却是冷落至稀少难寻也,主流是写意手法,路数绝大多数是沿关良先生开创探索的夸饰写意亦略取西洋东洋温柔表现主义风格趋步随行。多少年来,除仙去的高马得先生以江南灵秀飞动的笔致,抒写舞台故事外,韩羽则是坚持至今的老将,他以民间的表象,引入耕读士人情怀并明清写意传统甚而吞吐西人后表现主义因子,从良公套子中走出而别开生面;余者,吾未得多见有大调复出己面的角色也。偌大的中国,偌大的舞台,偌大的队伍,偌大的可能性如此现状,怎不令人忧心失意呢!近时,济南府好事人好戏人徐国卫君极意外地搜得老舍先生六十年前手写旧京剧梗概六十八通,以四五年之力,遍求南北画家作戏曲水墨画附之,名之“老舍点戏”,用心用力大矣,然在趁此检阅当今中国戏剧人物画大局时,还是令人亦喜亦忧也。包括我自己的拙劣之作在内,实际上戏剧人物画创作的不容乐观自许际,这个画科却仿佛成了吾人偷懒和自乐自愚自得的避难所了!因为识大局明大意怀大志者,必不至于糊涂地满足和骄傲。大的关碍不谈,仅变形、夸张之术之道,多数弄之依之者,作品明显地证明着并没有步入殿堂门槛和探得骊珠也,与良公相较只是退步或堕入恶俗和幼稚以及邪途耳,最明彰者,大部分画家作者连字也跌入歪道,遑论乎写出足可以和戏画及本人风格相亲相协的题字!鲁迅先生云,油腔滑调和天真活泼只隔着一层薄纸,戏画岂能儿戏胡涂乱抹呢!中国画当然包括戏画,尤其写意者,若无书法的骨子底子能画得好十分特别十分异美的中国戏吗,戏骨何依!

画好戏画的前提是看戏懂戏知戏熟戏,对大别于西方以写实为主要戏剧叙事铺排手段的中国传统戏曲表演,若无最基本最本质的认知和了解、体味,是绝对难以成事的。昔年,我陪关良先生看戏,一回是高盛麟的“挑华车”,良公说这折戏他数十年来看过几十遍,不谓不熟,可是老人家依然如小儿初观打戏般兴致盎然全神贯注,生怕漏掉一招一式,手中捏紧铅笔握住速写本子,却并不轻意下笔。及戏罢,我陪他至后台慰问汗涔涔的高老板,其言殷殷,令人动容。我翻看他的本子,却只有几个寸许的小人儿,仿佛极简,只有他自己才明白是啥子。我无言。过数日再去看他,却见数幅武生神勇于素纸,此高耶?彼高耶?良公耶?几几不能分矣!念及他之贵妃、白素贞以及明皇、鲁智深、关二爷等,但是如此被他变化于笔端,若不烂熟于心,再行万变,引领戏画风骚是难以想象的!所以说良公的妙笔乃是于对戏以及角色大熟大知的基础上的大化,而未尝有戏盲而得神似神全者!

次说风格问题,亦绝非如前人所病吴小仙之恶札者。画戏重在塑造人物,再现只是初级阶段,若无全面修养,新鲜和好风格也是出不来的。关良的神拙天趣;林风眠之重铸诗情画意,中西合流中掘出奇韵;叶浅予的准确刚健,化演员、角色、画家于一色一体,皆非一日之功。眼下大多唐突荒率,离戏离角假以拙趣童趣,若薛蟠作诗,把风格陷于应有的格调、品格之外,只能算作胡闹而已。

戏画小道者耶?然画好画精却大非易举,此中当大有文章可做,大有长路可走,亦应大有气力可使。魂兮归来关、林、叶……

此或可云为传统文化承继创新中未可不察之一面耳,行之者当慎之!

(摘自 《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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