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盛戎作为京剧花脸行中的一代宗匠,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颇多创新。其最大之成就就是当时在声腔艺术上打破了过去铜锤花脸中以“声”夺人的局面,注意了以声传情,寓情于声,声情并茂;在做表艺术上,则一改过去怀抱铜锤一味死唱的陋习,积极调动一切表演程式,恰切地表现剧中人物的内心世界,达到唱念做表熔于一炉,韵尽全力塑造人物之目的。“裘派”艺术的这些特点,在《赤桑镇》一剧中表现十分突出。
《赤桑镇》以唱为主。该剧兼包了京剧声腔中的[西皮]、[二黄]两大门类,这就给裘盛戎的演唱以充分的创作天地。剧一开始是包拯铡了贪赃枉法的侄儿包勉,去信通知嫂嫂吴妙贞之后,孤身闷坐于馆驿之中。此时的包拯秉公处决亲侄,心中又恨又疼。恨的是包勉为官贪赃受贿,苦害黎民;疼的是包勉毕竟是“包家一条根”。公堂之上,万般森严,王法条条,包勉丧命的景象还在眼前萦绕。包拯在恨、疼之余,稍一冷静,更大的担忧出现了:嫂嫂年迈,只此一子,寡母孤儿,相依为命,铡死包勉之后,嫂嫂将会如何呢?尤其令包拯不安的是这个嫂嫂待自己有养育之恩。“嫂娘”这一独特的称呼,再准确不过地表现出包拯与嫂嫂吴妙贞之间的特殊关系了。
就是在这种复杂的情况下,裘盛戎演唱了一段[西皮三眼],唱词是:“恨包勉他初为官贪赃枉上,在长亭铜铡下丧命身亡。命王朝下书信合肥前往,嫂娘亲闻凶信定要悲伤。闷悠悠坐馆驿心中惆怅,嫂娘亲为此事亲到赤桑。”这个唱段并无太大的曲折跌宕,但裘盛戎却唱得深沉有情。如“在长亭铜铡下丧命身亡”一句,唱到“铜铡下”三个字时,他把字音力度逐渐加强,显示了法场的森严。待唱“丧命身亡”时,他在“身亡”二字上运用了丹田之气,唱出抖颤的“擞音”,这就既给人以悦耳动听的艺术享受,又恰当地表达了包拯内心的激动之情。接下来的“命王朝下书信合肥前往”,唱腔平淡无奇,但这里实在是“平”得必要,“淡”得必要,因为这是在回忆公堂景象之后,惦记嫂娘安康之前
,包拯感情上一个暂时的平静。紧接着“嫂娘亲闻凶信定要悲伤”一句,裘盛戎唱来就曲尽其妙了。尤其是在“要”字和“悲”字上,他连续使用了两个“哭音”,而且后一个“哭音”较之前一个“哭音”更为明显,更为夸张,悲切之情也因而更为突出,听来催人泪下。不由人不同情此时此地的包拯,不由人不同情那尚未露面的嫂娘。
剧中的另一主要唱段是包拯劝嫂娘的一段[二黄],唱词是“自幼儿蒙嫂娘训教抚养,金石言永不忘铭记心旁。前辈的忠良臣人人敬仰,哪有个徇私情卖法贪赃?到如今我坐开封国法执掌,杀赃官除恶霸伸雪冤枉。未正人先正已人已一样,责已宽责人严怎算是国家栋梁。小包勉犯王法岂能轻放,弟若徇私上欺君下压民败坏纪纲我难对嫂娘。”这段唱采用了[二黄三眼]转[原板]的板式,这种唱法本身无先例可循,完全是一种独辟蹊径的创造。整个唱段摇曳多姿,行腔动听,更有几处颇见匠心的特殊处理。为表现包拯据理陈词,说服嫂娘的情景,裘盛戎使用了多种装饰音来丰富人物的音乐形象。如“到如今我坐开封国法执掌”一句,“坐开封”的“封”字用“鼻音”行腔,极富韵味,和赕人们所乐道。但这一行腔绝不是单纯地卖弄韵味,而是通过唱腔展现包拯端庄凝重、不徇私情的品格。再如“小包勉犯王法岂能轻放”的“放”字,裘盛戎用了“炸音”。“炸音”声若裂帛,旧为铜锤花脸所讳用。而此处用来,不仅丰富了唱腔中字的音色,而且传神地表现包拯执法如山的威严态势,与唱词词意十分贴切。
这段唱大胆地借用了其他行当的唱腔来表达人物感情。如唱段的最后一句“弟若徇私上欺君下压民败坏纪纲我难对嫂娘”的拖腔,迂回曲折,自然舒展,听来悦耳非常。裘盛戎每唱至此,全场必报以雷鸣般的掌声。这个拖腔也是以前花脸唱腔中没有的,纯系由青衣[二黄]的拖腔衍变而来。不过裘盛戎“借”而“化”之,用在此处,为全段生辉不少。因为这段唱表现的是小叔劝嫂。而况嫂嫂有恩于前,小叔“负义”于后。包拯此时势处理,大不如《铡美案》、《打銮驾》时来得有利。可以说是理虽直而气不壮,如果包拯只是一味地讲大道理,板着铁面孔说话,只会把事情闹僵。此时的包拯,不仅要对嫂娘晓之以理,而且要动之以情。借用了青衣的拖腔,使唱段如泣如诉,娓娓动听。听者回味,真要拍案叫绝了!“裘派”唱腔在润腔技巧上极为讲究。
在《赤桑镇》中,裘盛戎更是信“口”唱来,便成佳句。当然,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乃是他日常积累,偶然用之了。如“嫂娘年迈如霜降”的一句[西皮散板],他使用了“带唱”的润腔技巧。所谓“带唱”,就是将唱词中的某一个字(多是句中末尾的一个字),从字的本来音阶上稍许往上一“带”,从而使行腔韵味更为浓郁。这里“如霜降”的“降”字,上“带”之后,不但十分动听,而且很有叔嫂叙话的亲切之感。这种“带唱”技巧是“裘派”所独有的。类如《盗御马》中窦尔墩唱的“又只见看马的人睡卧两旁”中的“旁”字;《断密涧》中李密唱的“黄雀又被那金弹打”中的“打”字等,都属此类。《赤桑镇》剧中的“见嫂娘只哭得泪如雨降”的一句[二黄散板],裘盛戎掺入了“扔唱”的润腔技巧。所谓“扔唱”,就是将唱句中的某一个字或几个字像扔东西一样地“扔”出去。当然,这个字的字头、字腹、字尾都要唱全,吐字要真切;同时,又要不过分强调这一个单字,着重在字音的深沉有力上下功夫,使字音饱满厚实。这是一种高难度的润腔技巧。“见嫂娘只哭得”中的“哭”字就是“扔唱”。这种“扔”法,使本来比较单薄的“哭”字字音变得丰满浑厚,大大提高了唱句的乐感。近些年来,学裘者比比皆是,演《赤桑镇》者亦不胜数,但这句[二黄散板]能得裘之三味的实在不多。所以若此,当是对“扔唱”技巧的掌握不够了。另外,再如“劝嫂娘休流泪免辈伤,养老送终弟承当,百年之后,弟就是戴孝的儿郎”的[碰板],在音量收放、吐字发音上很见功力;“嫂娘亲她把那真心话讲”的[不相上下西皮快板],在气口及演唱节奏的控制上颇具匠心。这些唱腔、唱法,显示出“裘派”声腔的独特丰采。一个以念白(或做、打)为主的戏,演员对于剧中仅有的一点唱段是十分讲究的;同样,一个以唱为主的戏,演员对其中仅有的一点念白则刻意求工。
裘盛戎在《赤桑镇》剧中的念白很少,总共算来不过十几句话,几十个字。而就是这几十个字,裘盛戎念来却是抑扬有致,字字传情。这里仅以“嫂娘”的“叫头”为例。剧中多次出现了“嫂娘”的“叫头”,但裘盛戎念得各不相同。特别是有四次“叫头”很具特色。第一次是叔嫂刚刚见面,吴妙贞怒不可遏,口口声声要包拯偿命,包拯在起唱“嫂娘年迈如霜降”的[西皮散板]之前念了一声“嫂娘”。这个“嫂娘”裘盛戎念来缓慢、低沉,声音较轻,从而表达了包拯满腹愁云,对嫂娘谦恭小心的心情。第二次是在追叙叔嫂旧日情分的一段念白开始之前,“嫂娘啊,嫂娘”这重叠念句,裘盛戎念来亲切、真挚。潜台词是在说:您别生这么大的气,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是,也请您坐下来听听我的申诉吧。第三个“嫂娘”是在“劝嫂娘休流泪、免悲伤……”的[碰板]之前。此时的吴妙贞经过包拯劝说后,已明大义,怒气全消,完全支持了包拯的大义灭亲的举动。只是自己独子丧命,心中悲痛难忍。这时的包拯,决定越过封建社会的纲常伦理,以小叔之身为嫂嫂百年之后披麻戴孝,用“生养死葬”来消除吴妙贞的最后一点悲痛。这个举动是需要包拯下个决心的。因而这个“嫂娘”,裘盛戎念来,不但高亢浑厚,而且根据“反切”的吐字方法,把“嫂”字的字头、字腹念得较短,字尾收音念得颇重而且带有轻微的“颤音”,以示包拯心情之激动,感情之炽烈。嫂娘最终被包拯感服,她不但前怨尽消,而且向包拯祝酒,愿他永做爱黎民的清官。这样,消极变积极,阻力变动力,矛盾向最有利于包拯的一方面转化了。此时包拯重负全释,力量倍增,在起唱“嫂娘亲她把那真心话讲”的[西皮快板]唱段前,包拯由衷地叫了声“好嫂娘”。这句“叫头”裘盛戎念来分外饱满洪亮,响遏行云,使前部剧中的压抑气氛为之一扫,真给人以云开日出之感,听来使人振奋,从而最终完成了包拯人物形象的塑造,把全剧推向了最高潮。演出风格和剧情的需要,决定了裘盛戎在《赤桑镇》剧中没有过多的身段表演。比之他擅演的《姚期》、《盗御马》等,此剧的做表是较少的。但裘盛戎做到了“无做之处不做作,当做之处不虚过”。
比如在包拯上场后的[西皮三眼]唱段中,当唱到“闷悠悠坐馆驿心中惆怅”之后,马汉来报“启禀大人,吴氏夫人来到赤桑!”此时,裘盛戎扮演的包拯正是半侧身对着观众,马汉话音一落,包拯双肩微一抖动,两臂前伸,两手水袖由外向内朝上翻起,转身之后,随着[凤点头]的锣经,水袖自然垂下,神色则是略呈惊讶。这里,裘盛戎没有用过于强烈的大幅度的动作,没有极为震惊的表情。其实,依照裘盛戎的功力,设计并完成一组表示震惊的身段亦非难事。此处之所以不做过于夸张的动作,实是源于人物。因为包拯明白铡了包勉之后,自己虽然修书安慰嫂娘,但嫂娘大约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吴氏夫人来到赤桑”的消息,包拯既出意外,又在意料中,他明白自己担忧而又不可避免的事情终于来到了。基于这种正确的理解,裘盛戎的表演正是不温不火,恰如其分。确实,“裘派”艺术特色在《赤桑镇》剧中得到了很好的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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