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少山这股子艺术创作的热情所感动,时时刻刻都想着《钟馗传》的排演问题。偏巧这时,宋德珠的"颖光社"受东北之聘,旅行演出,援例我须同行。而黄玉华的母亲(黄竹君)又催请我为玉华继续编写新剧,赴了两次黄家之宴,约定一月之后,剧本写成,剧名定为《北观音》,取材于元代野史,是一出宫闱悲剧。我既恋恋于《钟馗传》之排演,又眷眷于《北观音》之写作,分身无术,只得用了两天时间,商之德珠,留京不行,请周和桐带队前往东北,费尽唇舌,德珠勉强首肯。两事延宕,逾一周末去金家,少山遣人来请者再。他以为有什么失礼之处,相见之下,问长问短。经我说明原因,少山歉然地说:"为我,叫德珠不痛快了。可是德珠这次去东北,不排什么新戏,您不跟去也成。我开排《钟馗传》可离不开您哪!"说罢,他拿出两封电报底子,一封上是请上海做盔头的徐大个儿到北京来商量"钟馗巾"的样式和彩色牙笏的尺寸;一封是请上海漆器店老板阿六来北京,按少山的身材做一套膀扎子楦胸脯的藤瓤子。少山说他好久不演扎膀子的戏了,没置这套东西。一般扎膀子,都用后台的胖袄,既不卫生,又显笨重。他想用藤子做一套,清爽,轻便。他的这些想法,深获我心。

照例,早晨五时,少山叫他的仆人喜来给我雇车,送我回家。这一天,他留我同去遛个早弯儿,听听鸟把式给他养的红子能叫几个音儿。我们在六点多钟去窑台走了一遭,他那红子果然能叫七、八个音儿了。在回来的路上,畅谈养鸟之趣。七点钟,孙焕如来了,喜来已给我雇好了车,我匆忙告辞。焕如递给我一个红纸包儿,说道:"这是金三爷的一点小意思,请您赏脸笑纳。"我愕然摸了摸,包里约有三、四百元,心里顿时明白--我一周爽约,他们误会及此。我把红包儿放在桌上,郑重地说:"您这是送我的润笔费呀!按例,我给程四爷(程砚秋)编戏,不辞笔润;给学生们编戏,另取包银;就是给戏校编戏,也拿加钱……"少山插言道:"对嘛!您为我们唱戏的置二亩地,这点润笔之资还不是应该的吗?"我接着说:"可是这次给您编戏,我决不收这个。说实话,我唱过花脸,最爱花脸,您的花脸艺术,使我五体投地,我愿和你结个金石之交,也不必口盟换帖,彼此真诚相见。往后,我编您演,戏多着哩!"少山爽直地说:"一言为定!不过这次您可得赏脸。"我说:"既然兄弟相交,哪有弟兄之间还过这个的?您一定要叫我收下,那就是您不肯赏脸了。"说着,我匆忙一揖,向外就走。焕如拿起红包儿,抢步追送。远远听见少山对焕如说:"翁先生实意和我交朋友,咱们别再俗而又俗了。"

从此,我与少山之间,彼此又是一番心情。

少山时常和我谈心,述说他的身世。他父亲金秀山,原是厨行手艺,由票友下海,一举成名。他排行在三,名义,少山是艺名。幼从他的太老师何桂山学铜锤、架子,从韩乐卿(韩二刁)学武花脸,艺成之后,随父搭班。当时,花脸人才很多,每个班社都有五、六给知名的花脸演员。他演的角色,不过是《铡美案》里的马汉,《审刺客》里的史龙,《失街亭》里的张郃;演到了《穆柯寨》里的焦赞,《双沙河》里的张天龙,《贪欢报》里的张顺,《岳家庄》里的牛皋,已属高峰,不能层楼再上了。但是,随班"薰"戏,获益不浅,除了对他太老师何桂山和他父亲金秀山的名作亲炙而饱饫之外,黄润甫、李连仲的架子戏,郎德山、刘久春、刘寿峰、刘鸿声的铜锤戏,亦无不由表及里,探其三昧。十八岁倒嗓之后,不能搭班,承父之荫,养成游手好闲的习惯,过着放荡无羁的生活,摔跤、养鸟、驯狗、熬鹰,以至赌博。父亲忿其不才,时加训斥,封锁了他的经济来源,激起他创业壮志。二十一岁,身边只带了十几块钱,到张家口寻友搭班,以嗓音未复,失业为屡。为了温饱,不得不摆跤场子,卖"大力丸";装扮蒙古人,卖皮袄筒子。在那种鬼蜮的社会里,象他这涸辙之鲋,怎求得升斗之水?滚来滚去,只得返本归元,重整旧业。于是刻苦自励,锤炼嗓音,稍有恢复,即作迁地之计。后经同业介绍,又远走关东,在东北和烟台等地混了几年,仍无起色。最后从关东转道上海,恰巧大舞台正没"盯活儿"的铜锤花脸,凭他那恢复了的金家嗓子,才得以每月二百元的包银长期住班。因为他身材魁梧,脑像巍峨,台风大气,嗓音宽亮,一演而红;许多著名演员都喜欢用他配戏。不到半年,他已由二百元的包银增长到六百元,先后陪着林树森演过《华容道》的曹操,《太行山》的姚刚,《龙虎斗》的呼延赞,《打龙袍》的包拯(林树森反串老旦演李后);陪着李桂春(小达子)演过《打金砖》的姚期;陪着周信芳(麒麟童)演过《开山府》的严嵩、《四进士》的顾读;陪着高庆奎演过《三十六友》的单雄信、《失街亭》的马谡、《斩黄袍》的郑子明、《辕门斩子》的焦赞。这时,他不但博得豪门寓公、买办大贾的赞许,有些太太小姐、舞女、交际花也喜欢这位"大花脸";而一般白相人,包打听、跑马厅的山东马夫,拉黄包车的阿三、阿四……也要挤在三楼,听他那洪钟般的嗓筒。只要他稍卖力气,使个高腔儿,放个虎音儿,整个剧场里的掌声、彩声,夹杂着吹哨声,就会轰然而起。从此,"金少山"三个字,红遍了上海滩,北京去沪的名演员,也都请他配戏。他说:"杨老板(杨小楼)在上海唱《连环套》,总是我的窦尔墩;梅大爷(梅兰芳)在上海唱《别姬》,总是我的项羽。小报上捧我为"铁罗汉"、"金霸王"。可我也得罪了不少同行。和我齐名自成一派的那二位,每次来上海演出,都不得意,主要是上海滩听惯了我那有味没味,闹个热乎劲儿的嗓子,对于他们二位的发音行腔就觉得耳生了。"

在倾述身世之余,他还进一步谈出他的心事。对于外间传说他的"人性不好"、"玩忽职守"、"误场怠工"、"挥霍无度",似承认而又否认,不辩白而又辩白。有时他苦着脸对我说:"咱哥儿俩是一见如故。我一个唱戏的,高攀了您这位老夫子,您又是这样真诚待我,我把您当作知心弟兄,有一肚子话,也就是跟您说。"

少山说:"我从小在戏班里滚,称得是菜里虫,菜里烂。我恨透了经励科(约角组班的戏蠹),他们手里拿把剃头刀,嘴里没有准舌头,对我们唱戏的大耍花手心儿。什么"戴高帽儿"(借演员的名义向资方多索包银,自入私囊)、"剜肚子"(克扣演员的戏份儿),花样多哩!卖满堂也报八成,私下分肥,喝演员的血!可咱们又离不开他们,他们也属于"四执交场"的"交作行"啊!我之所以常常误场,就是要故意耍耍他们,叫他们着急出汗,愈卖满堂,我愈误场,叫他们也知道知道金少山的血不是那么容易喝的!还有上海的资本家,拿咱们唱戏的搞一本万利,更可恶!我斗不了他们,可我有个傻主意。您记得那年在大舞台,麻皮黄金(即黄金荣)的老板,我是他手下每月六百元的底包,可是星期天昼场派我独挑二本《连环套》,拿我卖肉,铁门早就关了(上海戏院预售客满,叫"关铁门"),我呀,我到跑马厅看赛马的去了!"案目"(上海戏院的帮闲,兼经励科与"坎子"上的职务)接二连三地催我回园子,比十二道金牌还厉害!催急了我,干脆回复他们:"今儿个我不唱了,退票"!我金少山说到哪儿做到哪儿,真个回了戏。气得麻皮黄金把手枪摔在桌子上,大骂"娘的!不要他!不要他!"有人出来打圆场,下星期还派我唱《连环套》。我不能再耍他了,规规矩矩地按时到了后台,精精致致地画了脸儿扮了戏,出台第一句[点绛唇]的"膂力魁元"我有意盖着唢呐唱,安慰安慰观众,观众疯狂地叫好儿吹哨子。当时麻皮黄金也在花楼看戏,闹得他哭笑不得,跺着脚说:"娘的!还得是他!"结果,不但没敢辞我,还给我长了二百块包银。还有一次,梅大爷在上海演出,汉口的一位国民党大员玩弄我们,叫我和梅大爷到汉口演出义务戏《霸王别姬》,要坐飞机去,第二天就走,下飞机就唱!我想,凭一个官儿的势力,拿我们唱戏的当泥人儿玩!我提出,坐飞机我害怕。联系人威胁:不坐飞机,耽误了日子,无法交待!任凭他怎么说,我有我的定盘星。第二天,我拉着我的大"傻黄"(蒙古狗),到了飞机场。去的人一个个都上了飞机,我就是不去,还是说坐飞机怕摔死,谁劝也不行。联系人想要动硬的,强拉我上去,哪知道"傻黄"横在我面前,他们刚走过来,大"傻黄"上去就咬,把他们吓坏了,只得答应我坐江船去,耽误他们两天!我就恨这些官僚大员奴役我们,假若是同行同业约我义演,我哪能这样的无理取闹!" 我听少山披肝沥胆地说出这些行动的内幕隐情,惊佩他有胆识,便脱口而出地说:"原来如此!"

后来,他在南京国际剧场义演《连环套》,突然晕倒台上,震惊了整个南京。后来之后,我问他有无隐情,他直爽地对我说:"这个笑话,今天我跟您捅明了吧!那是我装着玩儿的!"原来,他那次在南京演出,是南京的大恶霸常玉卿约聘的。唱到第五天,常玉卿便叫他陪着一位不知天高地厚却又有权有势的票友唱《连环套》。金少山最恨土豪恶绅发号施令,可又惹不起这些地头蛇,他表面上服服帖帖地答应了,规规矩矩地上了台,从[点绛唇]、定场诗、家门、独白、直到起"导板",接"原板",转"快板",把观众最希望听的那句"杯中酒"唱足了之后,便顺势一溜,溜倒在台上。一时前后台都慌了,以为他骤撄急病,忙送往医院抢救,打针服药,一直歇了几天。耗到那位票友的兴趣雪化冰消,少山才声称病愈,继续登台。终其演期,也没叫那位仗势压人的票友如愿以偿。

听完少山的解释,我说了句:"这是《连环套》里串演《敬德装疯》啊!"他苦笑着说:"谁叫咱们唱戏的没能耐呢?!不用偏锋,怎能出那口怨气!"

综观金少山这些行动,我认识到他是个愤世嫉俗,不甘示弱而又无能反抗的弱者。他恨透了戏蠹的剥削,资本家的压榨,官僚大员的奴役,土豪恶霸的侮慢,只得耍些小聪明出以偏师,与他们斗争。他有苦难言,反招致"玩世不恭"、"放荡不羁"、"误场怠工"、"玩忽职守"、"人性不好"等等微词,哪知他是个不满于黑暗社会的低能反抗者。因此,我在钦佩金少山的艺术之外,也钦佩金少山的为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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