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河北大学外文系安寿颐教授是我的父执,在他生前,曾不止一次对我谈起他少年时在北京"戏馆子"里听过梅先生的戏。他说:"那时候梅兰芳还远远没有成名,只唱开场前三出,主要是演花旦。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演的《查头关》、《探亲相骂》这一类旗装玩笑戏,京白念得棒极了。"又说:"辛亥革命前后,梅兰芳的思想还是比较进步的,比如他当时排演的新戏《童女斩蛇》,就带有较强的反封建迷信的色彩;他演的时装戏象《一缕麻》、《邓霞姑》,都是反映妇女问题的,具有民主思想。"

关于梅先生演时装戏,近代戏曲史上已有记载。至于梅先生远在成名以前演开场戏的那一阶段,知道的人恐怕就不多了。但我从这里却得到启发。从前,一个能自成家数、享有大名的演员,起码得会唱百儿八十以至一两百出戏,而且戏路子宽,什么戏、什么角色全拿得起来。梅先生不过是其中的一例。梅先生解放后常演《穆天王》,人们对他的京白是有口皆碑的,可是他念京白的基础却是在他舞台生活刚刚开始时即已奠定了。

其实梅先生所擅长的不仅是旦行这一门(包括青衣、花衫、刀马旦等),也不仅是用"文武昆乱不挡"一句话就能概括得了的。他一生还做过各种不同的尝试。梅先生是能演小生的,如《黄鹤楼》、《射戟》都是他的保留剧目。特别是《木兰从军》一剧,就是他为了适应自己能演小生而专门编写、排演的。但梅先生演武生也是有"底子"的。早年他在自己家中演戏,就反串过《拿高登》里的呼延豹(这是一场有纪念意义的反串戏,总提调是王瑶卿,由余叔岩演高登,王凤卿演花逢春,王蕙芳演秦仁,程继先演青面虎,贯大元演贾斯文)。抗日战争以前,北京每年春节前的封箱大义务戏,其中有一场照例要演反串的《八蜡庙》。除非梅先生不在北京,只要有他参加,戏中黄天霸一角就非他莫属(程砚秋、尚小云也都演过这个角色)。二十年代末,梅先生有一次在阴历七月初七演《天河配》的织女,前场还加了一出反串戏,演的是《清风寨》的李逵。也许有人认为演反串戏不过是开玩笑性质,其实决非如此。老一辈艺人一向强调"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即使演反串戏也要求一丝不苟。正由于梅先生从多方面吸取营养,并且从多方面进行舞台实践,才使得他的艺术永葆其美妙之青春。梅先生演《宇宙锋》装疯上殿一场的台步,如果没有串演其他行当的经验,是不会走得既那么洒脱漂亮、又那么沉着洗炼的。

人们都知道,梅兰芳同志晚年排演的《穆桂英挂帅》在"接印"一场中化入了《铁笼山》里姜维的身段。这使我想到1936年秋天在天津明星戏院演出的一场戏。我记得,那一次演出有萧长华、程继先的《连升店》,于连泉(小翠花)的《醉酒》,谭富英的《定军山》,原定余叔岩、后改奚啸伯演鲁肃的《群英会》,程继先演周瑜,萧长华演蒋干,侯喜瑞演黄盖,董俊峰演曹操。倒第三是程砚秋的《三堂会审》,大轴是梅先生的《宇宙锋》,而压轴就是杨小楼这出《铁笼山》。梅先生的《会审》尚未终场时就已化妆完毕,而程先生戏完后一进后台,就赶快卸妆洗脸。两人都是为了同一目的:要观摩这一出《铁笼山》。我记得,当杨小楼的姜维起霸出场时,梅、程两位,一位站在上场门帘内,一位站在下场门帘内,两人同时从头至尾把这出《铁笼山》看完。我想,梅、程这两位艺术大师之所以能成为一代宗匠,是同他们这种谦虚好学的优良学风分不开的。我感到,在新长征的道路上,不论是搞科学技术,还是搞文学艺术,都迫切需要这样一种虚心向学,锲而不舍的认真态度。

1979年2月

(摘自 《吴小如戏曲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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