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戏缘

“平阳出戏子”

平阳县城,旧称“横阳”,后称“昆阳镇”。它基本是一座山城。凤凰山麓的一条长坡路,横亘在城的东头。坡的顶端,有残留的旧城门,称“通福门”。穿过通福门,下坡南去约二里,是“坡南”古街,古街东拐,便是“平中”。“平中”的东南向,可见平阳地标性古迹“文明塔”,俗称“平塔”。坡的北面,是城区中心。城东有依山傍溪的“仙坛寺”。溪称“葛溪”,相传为晋代抱朴子葛洪隐居得名。坡南“东岳观”有葛洪丹井,相传因葛洪汲水炼丹得名。这些是平阳城来头久远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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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坡南”古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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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岳观”的“葛洪丹井”相传因葛洪汲水炼丹得名

小小平阳城,步行兜城一周,不消一个来小时。一路走来,要不断跟人点头招呼,好像住在城里头的,就是那几张相熟的面孔。我在“平中”教书数年,去商店买东西,或去理发店理发,店员与师傅常会客气地唤我“孙老师”——他们不全是我的学生家长,也无需向我解释怎么会认得我,一切理所当然。

在平阳城横竖两条主要街道交叉的丁字口南向,先前有座旧戏院,我刚到平阳那些年,它就像一座简易的戏棚。破旧的屋架子里头,摆放层层长条板凳做观众席。门口置一木栅栏,中间留出一条通道,当做“收票处”。除演戏外,戏院还供县电影队放映电影。

别看平阳城区小局、戏院简陋,平阳县的戏曲行业可不小局和简陋。在计划经济年代,浙江省的县级国营剧团,基本是一县一团。平阳县却得天独厚,竟拥有京剧、越剧、和剧、木偶戏四个不同剧种的国营县剧团,还有一个县曲艺团。另外,在乡间与山区还有为数不少的民营木偶剧团,光“北港”地带(麻步、水头、山门各区)政府登记在册的,就有数十台。

平阳县在南戏故乡温州地区近现代戏曲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温州民谚有“平阳出戏子”一说。它既指造就温州近代戏曲辉煌的代表性艺人,如对缔造温州昆剧成就产生重要影响的“蒲门生”(叶良金,1854-1886)、“阿桃儿”(杨盛桃,1839-1918)、“大娒旦”(高玉卿,1864-1936)等这些家喻户晓的人物,全是平阳县人外,还指平阳县的戏班及戏曲从业人员历来特别之多。平阳县“江南”一带(今苍南县钱库、宜山、金乡各区),过去庙台、水台林立,据称有“四百四十八个戏台基”。演戏风气之盛,可以想见。

如今,温州地区各剧团的名角以及成绩突出的编剧,还以平阳人士居多。像温州市瓯剧团,长期驻在温州市内,而剧团的新老骨干演员,不少是平阳县人,演的戏不少也出自平阳作者之手。地方文化传统力量有时会相当稳固而绵长,戏曲更其如此。

平阳县的四个剧种的县剧团,说起来都很有来头:

平阳县京剧团前身,就是温州地区历史最长、影响最广的 “金福连”京班。我在前文中,曾多次的写到它。“金福连”在1949年前后,曾一度解散。1950年,温州地区的京剧骨干演员胡春雷、林桂春等及“金福连”老演员王海涛、陈哈哈等,在平阳重组“金福连”。1952年温州地区整编京剧团,易名“红旗京剧团”。1955年政府登记,落实平阳县,改名“平阳县京剧团”。“平京”继承了温州地区近百年京剧历史的嫡传血脉,集合了全温州地区京剧演员精锐的一半——另一半留在由“五星京剧团”改制的“温州市京剧团”。

我在平阳城看“平京”演出,会把我的思绪拉回到孩童年代看“金福连”,使我的“家乡戏缘”在经历省城读书中断了多年之后,又在“他乡”平阳接续起来,可见我跟“金福连”的缘分匪浅。

越剧不是温州本土剧种。上世纪40年代以来,新越剧崛起,席卷整个浙江,越剧团遍布全省各地。爱看戏的温州观众,同样很迷恋外来的剧种越剧,地方文化部门便去越剧故乡嵊县等地拉戏班、挖人才,组建本地越剧团。

平阳县越剧团前身,是活跃于浙江“杭嘉湖”一带的 “萧山人艺越剧团”,因其演艺人才出众,1956年被“挖”到了平阳县。原先的剧团骨干演员,都不是平阳本地人。如享誉浙南地区的首任正、副团长陈剑秋与商小红,一系绍兴人,一为嵊县人。我到平阳头些年,剧团还由她俩在挑梁。我看过她俩分别领衔演出的《何文秀》、《半把剪刀》等剧,印象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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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剑秋(左)、商小红(右)给青年演员装扮汇演剧目《宫墙柳》

陈剑秋(原名陈雅琴,1929-2002)与商小红(原名商姚红,1931-2002),这对外来平阳的越剧姊妹花,把她们的后半生全部献给了平阳的越剧事业。她俩决心“生死与共”,长期定居平阳,终老平阳。她们生前是平阳戏曲舞台上配合默契、珠联璧合的生、旦主角;身后也要永久厮守,决不分离。提早(1991)建起在平阳城郊“半山庵”附近的那对陈、商合葬墓,是叫人触动心魄的现实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结局的预订“生死契约”。如今,“契约”既践,过往行人见之,无不为之沉哦、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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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剑秋与商小红的合葬墓是现实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结局

后来温州戏校和浙江省艺校培养的温州本土越剧学员不断充实进来,渐渐变成以本土青年演员为主体的“平阳县越剧团”,后改名“平阳县小百花越剧团”。它在外很有点声誉。2003年拍摄、全国播出的越剧《红楼梦》连续剧,里头不少角色,就由平阳“小百花”越剧团演员担任。

高腔、乱弹、昆剧、和剧是温州地区四大地方剧种。和剧的本家就出在平阳县,相传它最早是明代平阳民间小戏“马灯戏”,渊源长达400余年。“马灯调”融合、吸收徽调、乱弹、滩簧、时调、民间小调等声腔,成为和剧所唱的“和调”——就是“合调”之意。

和剧以平阳县为中心,辐射浙南、闽北一带。戏班最多时,达13班,后仅留下一个“平阳县和剧团”。我到平阳年间,这个“天下第一团”已被并入“温州瓯剧团”。

曾被金华“浙江省婺剧团”一度挖走的平阳和剧“救命旦”陈美娟,以一出《白蛇传》“断桥”,获华东地区首届戏曲观摩汇演(1954)一等奖,人称“天下第一桥”。她的“云步”,连梅兰芳大师看了都称赞不已,说这“蛇步”比我的《白蛇传》台步要好。后来温州拼力把“救命旦”重新挖回来,希望重振平阳和剧雄风,无奈大厦将倾,非一木所支,“救命旦”陈美娟救不了和剧衰亡的命运。我看到的和剧,只是在温州瓯剧团演出中陈美娟的折子插段,凭它去想象和剧过往的辉煌。

地方戏剧种走出本土,必须具备成熟的条件,不然,一旦脱离了哺育她的土壤,就像一个断了奶的孤儿,孤凄而至夭折。这是平阳和剧的历史过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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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剧“救命旦”陈美娟

平阳县木偶剧团水平十分了得。中国提线木偶戏,福建泉州堪称老大,平阳可称老二。平阳木偶戏不仅在历次举办的全国汇演中屡屡获奖,还在1998年墨西哥举办的国际第十一届木偶节上,以童话木偶剧《时针飞转》与《蓝星星》的出色表演,获得“最高荣誉奖”。最近(2013年11月),平阳木偶剧团编演的《知县•轿夫》一剧,在浙江省第十二届戏剧节上表现强势,在荣获最高奖项剧目金奖同时,还斩获舞美、音乐、表演等多项单项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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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新编提线木偶剧《知县•轿夫》

由于平阳地僻,木偶戏脚短,行之不远,好事几被老大泉州木偶独占风光,使得平阳木偶艺术不为更多人所知,说来还真是有些冤。几年前,我去平阳县木偶剧团里转转,剧团领导把一大把宣传资料塞给我,说帮助宣传宣传。我一人能宣传多少?这里特别提它一提,就算一次“宣传”吧。

我到平阳几年过后,在原戏院旧址上,重新盖起一座“平阳剧院”,这下鸟枪换炮了。新剧院不仅有较标准的舞台、化妆室、观众席、卫生间等设施,还有相当宽绰的空间场所供做办公、储物、练功、住宿等用,平阳京剧团团部和部分演职员宿舍就落在这剧场内。这座建筑物,像只气粗、块大的雄狮趴在小小平阳城的中心,表达了平阳县戏曲事业地位的显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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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剧院”门厅主楼(现刚拆除)

剧场天花板上头,还别有玄机。在台侧架起一架活动木梯,可以爬上一条半明半暗的长走道。走道穿通整个剧场天花板上方,直达二层门厅屋顶阳台(后改为门厅三层)。人往阳台一站,整个平阳城尽收眼底。1967年,温州文化大革命演化成“武斗大革命”,除了飞机、大炮、坦克之外,所有现代武器,几乎全都使上。平阳县两派对立群众组织,都想占据剧院阳台这面“制高点”。在它上头,可以弹无虚发地击毙对手。当遇到对方袭击时,只要将活动木梯抽走,就“一人当关,万夫莫入”了。

一回,群众组织的头头们,包括剧团、剧场个别演职员在内,在讨论如何去占据阳台,占据之后,又如何用刀枪棍棒击退抢占者。我在一旁听到,毛骨直竖,想不到文化大革命的结果,会革到如此一点儿不讲“文化”、只讲“武化”的地步。

我之所以了解这剧场天花板底细,是因为“文革”武斗期间,学校“平中”被一派群众组织占做“司令部”和“军营”,我和几个没家的外地教师,只好临时寄居于剧场办公室,跟京剧团“同舟共济”了半年之久。后来平阳县实行军管,我被借调到“军管会”所属的“文卫办公室”。文艺单位归“文卫办”所管,我成了剧团的顶头上司,就“乔迁”到越剧团宿舍三层,有了一间比剧院办公室像样得多的正规寝室,一住两年。因此我对平阳京剧、越剧两团的内情,包括他们的宿舍底细以及住在宿舍里头的演职员,都比较熟悉。

“文革”间的天时、地利、戏缘,把我送进了平阳这个戏窝子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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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乔迁”到平阳越剧团宿舍三层,一住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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