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纪念堂是海口的历史文物建筑,见证了百年沧桑。每从旁经过,总叹惋这恢弘的大屋,却没有晚间的演出。甚至很多海口本地人,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所在。所幸这个历史阶段的廖落,也要随着海口文化建设的高潮而成为往事。11月15日,我到中山纪念堂观看了陈涣兄编剧、海口市琼剧演艺有限公司(海口市琼剧团)演出的新编琼剧《玉堂春》,感慨万千。古本琼剧《玉堂春》的历史轮回,恰与中山纪念堂的沧桑相配。
感慨之一:《玉堂春》是中国戏曲中流传最广的剧目之一,京剧的《苏三起解》(《女起解》)最为脍炙人口,尤其是那段戴了枷锁出了洪洞县的监狱来到大街上的“西皮流水”更是深入人心:“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很多人都不知道琼剧古本也有《玉堂春》。此项琼剧古本复活工程,功莫大焉!
常言道,水往低处流。经济和文化的规律是有区别的。经济活动遵循的是“水往低处流”,因势利导。如果文化产业过于放任其“产业”属性,就会出现在剧目的选择和流传等方面,劣币驱逐良币。有什么演员,就演什么戏。观众对什么戏比较愿意买单,就演什么戏。于是,很多好戏失传了,最多是以折子戏的方式流传。那些需要较多优秀演员配合,需要资深戏迷捧场的戏,太容易不讨剧团经理的喜欢。
所以这一台古本新编的《玉堂春》,不容易。可以想见,演出的背后,是剧团管理者和创作者们的胆识、勇气和智慧。
感慨之二:近年来,各地复排的古代戏曲剧目不少,但又一种不得不让人警惕的倾向,那就是毫无批判地一味强调传统道德价值。这和那种有点扭曲的国学热是同步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和1950年代社会主义改造时期,对旧的戏曲有各种严厉批判,当然有很多过分、过火,但时过境迁,也不能矫枉过正。用一种偏颇代替另一种偏颇,应该是被扔进历史垃圾堆的老套路了。
所幸我们遇到的这部戏不在这个套路之内。就像海口的骑楼老街。厦门、广州、东莞都有骑楼,依仗闽南和珠三角之先富,当地早就投资翻修,但动手太快太草率,往往颜色花式千篇一律,把历史文物修成了公厕般粗陋。海口却后发先至,厚积薄发,骑楼的翻新,处处细节考究,每家铺面的来历出处尽量还原,令人眼前一亮。从这第一部戏来看,海口的琼剧古本复活工程,也有这个味道。
陈涣新编《玉堂春》,男主角王金龙这个角色尤其值得注意。那种风流潇洒而又狭隘多疑的性格,相反相成,淋漓尽致。冯梦龙的小说和各剧种的苏三戏曲,都是到王金龙高中归来,恰到时机地替苏三申冤,两人团圆结尾。不免落入鲁迅所说“团圆病”。对假恶丑的抨击控诉是有力的,这就是为什么“苏三离了洪洞县”如此脍炙人口;但是对真善美的褒扬,却缺乏质感,好人好得苍白。
相比于过去的小说和戏本,陈涣笔下这个王金龙的人物形象,有三个不同。一是世事变幻的沧桑感。天生聪慧敏感的人,可以知觉到更多快乐,也会更容易觉察到变化和危险的存在。即便有时候是过虑了。王金龙发现苏三怀有身孕,以为是她被别人赎身之后已经为其生儿育女,说“今非昔比,人心俱变,好聚好散”,无比沧桑。虽然事后发现是误会,但是一念之间的黑色,却十分真实。传统戏曲流传到清末民初,之所以被诟病,可能就在于,所有的黑色都是来自于“坏人”,而正面角色只是一味承受来自外部世界的苦难和凶恶。其实来自于“好人”自身的缺陷和不足导致的伤痛,又何尝少和轻?我自己算是曾经做过一点古本戏曲的研究,那是十年前,在伯克利加州大学做访问学者,在他们的东亚图书馆,看了很多有用的文献,而且受两位前辈汉学家伊维德和奚若谷的启发,发现,至少就元杂剧而言,古本是与今天现存的经过明代人严重改写的版本非常不同,而关键的区别就在于这个好人坏人的问题。我们可以推断,在戏曲的戏本问题上,存在着一个史前史时期,在那个时期,剧本的价值观念和道德判断没有现存和通行演出的这些戏曲剧本那样幼稚——正如被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学人们抨击的那样。我的这项研究曾获得过一个国家级奖项,此后忙于话剧的实践,一直未有继续。这次是被陈涣兄的新编琼剧《玉堂春》激活了。从这个意义上而言,琼剧《玉堂春》的古本复活,是真正朝向中国戏剧的史前史黄金时代的一次努力。
王金龙形象的第二个不同,是编剧给予了这个人物一个完全不同、因而更为真实的“大他者”社会环境。戏的最后一场,圣旨突降,天意对于个人的这种选择做出来社会性评判:一个科举体制里的状元、当朝大员,怎么能与一个妓女相结合呢?这可以解读为一个更为普遍性的戏剧性情境:如果,个人对一件事的认知,与更大的社会意识对这件事的认知,完全矛盾,怎么办?其实,根据拉康-齐泽克精神分析学派的理论,这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社会精神状态,个体总是会受到“大他者”的质询。在当代容易看到的“传统戏曲”的戏本里,天意和圣旨总是充当促成大团圆的角色,殊不知,质询乃是“大他者”存在的基本形式。尤其是像苏三这种出身,被质疑的几率太大。
王金龙形象的第三个不同,就是面对质询的时候那种不屈的态度。王金龙居然把乌纱帽往江里扔。古代小说戏本里的男性人物形象,往往不是如此。只有女性,如杜十娘,才是怒沉百宝箱的。而男性,则往往受制于社会结构太深,一受质询,立即回头。所以才有《西厢记》这一大类戏本里的“始乱终弃”。新版琼剧《玉堂春》的结尾不能说十全十美,但至少给观众一个思考:如果我遇到这个情况会怎么办?在一个出现房屋限购政策都导致大量假离婚的年代,很多人可能会想到很多折中解决的法子,但是如果看过这部戏,可能都会被这种快意恩仇的痛快所感染。不是传统故事里那种杀死仇人的痛快,而是自己挥刀斩断自身的羁绊的痛快。弗洛伊德说,梦是人们在白天的未能达成的欲望,在夜晚的满足;而文学的道理与梦相仿。皇帝安排成亲之类的,固然是做梦。快意恩仇,是不是也在做梦,也是达成一种不能达成的欲望呢?也许是吧,但也是高级不少的梦。
感慨之三,是海口市琼剧团的演出制作之用心。从舞台的样式,就知道这台戏并没有政府大笔资金的帮扶,但是他们却用尽量少的资源,做出了这样一台大戏。灯光舞美虽然简单,却也恰如其分。关帝庙一场,层次分明,氛围尤其好,烘托出被迫别离之际那种明明暗暗的心理。
导演、唱腔设计、演员、现场乐队也非常用心。显而易见,是克服了很多困难。演员阵容整体比较年轻,但是一心创作的感觉是十分强烈的。我看的是首演,偶尔有时出现麦克风没声音这样的小状况,演员毫不为所动,都是继续认真演出。
当然,古本复活,这件事的文化责任过于重大,可能也给演员们加了过重的压力。观看过程中,能够感觉到,如果有些能够再松弛一些、耍得开一些,效果会更好。比如王金龙因为误会而把金钗扔还给苏三的场景,如果扮演苏三的优秀青年演员能够不仅仅把这一扔当作一个物理现象来接受,而是从心理上更充分地接受这个行为带来的文化意义和冲击,戏味儿会更浓。
总之,作为琼剧古本复活工程的第一部戏,《玉堂春》已经华丽登场。相信它在未来不断演出的磨合中,能够成长为一部经典。王金龙的饰演者吴叙勇走向精秀,苏三饰演者王娴脱颖而出,无疑就是锦上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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