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自己的表演艺术是“父亲那一派”,而有的业内人士则说“好一个麒派花脸”,作为戏迷的我把他的表演艺术称为“尚派花脸”。性情温厚的他有着最敏锐的触觉和疾如奔马而又神出鬼没的想像力,他最善于表现各种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这种才情和他超凡出众的表演技艺结合起来,融化成简洁明快而又充满色彩变化,散发出无穷活力的感染力。传统技艺和现代意识的结合则又是他灵魂深处的艺术和奉献,还有他力求与文学、历史、美术甚至哲学达到最大程度的结合,同时在原有传统表演程式里进一步发展表情达意,摩写细节的能力,呈现内容明确的主题,栩栩如生的情节和轮廓分明的形象意境。表演风格的简练,质朴中不乏激情的演唱,凝练内省,毫无多余的赘笔,再加沉溺于人性情感的心灵,对生活的热爱,传达出人物内心纯朴真挚的情感。在明晰的表达里流露高贵而深刻的思想,奏出最动人的思绪、渴望和欣喜,并且在人心所能感触到的最广阔、最深沉的地方激起回响。
论他艺术的表达可谓气势如虹、波澜壮阔,在他那呼啸而起的洪亮音色里,如同洪水在奔流,在舒缓、哀怨、忧伤的段子里,他又能举重若轻,用“内力”使之比音色轰鸣的撩人高潮得到更加强有力的表现。
在剧场听戏,您会感觉到他把全身都投入到一个具有鲜明内容的生命体——情思的发展之中,从此可以更加丰富地表现个体生命的激情,更加贴切地传达生命在各种境遇中的感受。他的表演因其真切可感的抒情氛围而得到了最普遍的欣赏,他用不顾一切的诚恳纯真到白热化的激情迷到了天下的苍生。有时他也不太合符传统规矩,但他知道一种最真诚的热情永远要比清规戒律更有价值。
他的表演无论是欣赏者还是爱好者,都不可能一下子完全“消化”它们,需反复地涵咏、琢磨后,才会领略到其本身纯净的动感,体味其中自由蓬勃,又收放自如的活力。既有高深的技巧,也有动人的感情,熔铸在一起,让专业人不觉其浅,爱好者不觉其深,是现代的,又是古典的,是精巧的,又是多情的,他的表演让“传统”感到欣慰,让“现代”为之骄傲。
《李逵探母》中的李逵,《智取威虎山》中的李勇奇,其情感像“骄阳”一样,是激情的燃烧,他的表演首先传递的就是这种热力。在他表演的烧烤之下爆裂、喷涌,变成流动的岩浆,但是也不该忘记在这极致的奇异背后,有着一颗经受痛苦、挣扎、屡遭磨难而又对艺术执着的高贵灵魂,内心深处的精神状态,情感在多年沉淀之后得到了不露痕迹的张扬,一种温婉的哲思在表演行进的道路上殷殷呼唤。
《大回朝》中,他昂首以作高歌,奔放粗犷,十分壮美,音色与情思都挥洒得汪洋恣肆,听在耳朵里是一次令人激奋的音响和情感历程,默念胸中情味,内心始终如有烈马在奔腾。在《御果园》中的表演惹人痴迷,富有内在的力量和激情,是万万不可不品的、高浓度的情感琼浆,其表达爽朗朴直,其情意如大片泼墨、痛快淋漓。
在《李尔王》中,那痛楚的场景与凄凉的故事催人心折。他不断体验贯穿全剧的内心冲突、焦虑、压迫、冲动、幻想、无助等等,激动的情绪和尖锐夸张的表现力让内容更加醒豁,更加容易体会到其中痛入骨髓的“表情”,每一个细小的举动都和剧中人物的主体性格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而且永远充满心理的色彩和暗示。嗓音里透出说不尽的疑虑和孤苦,可以体会到压迫和内心的不安,孤单而悲戚,仿佛没有说完……辗转反侧,凄苦彷徨,吁叹声中如见一双迷蒙的泪眼,又像疲乏的肢体歇下脚,一回头却呛了满口夹杂着落寞、愧疚、向往和思念的苦水,悲思无尽。然后仿佛是一阵绝望的迸发,唱腔、念白变化多端,音色丰富而奇异,各种因素汇成一种莫名的“坚硬”。可是如果还要探究感情的话,那也许会觉得听得越细,越感到悲哀、无奈、凄凉……
在《曹操与杨修》里的表演是他艺术生涯里程碑式的代表作,仔细揣摩、品咂,可知把他放在大师们面前,也豪无愧色,并且有他新颖独到的、丰富的美感。他注满炽热的眼泪,明明白白,毫无顾忌,大声地喊出在无边的恨海里挣扎的悲情,如狂啸的波涛。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可以把这样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愁苦之情表达得如此纤细入微,而又辽阔壮观,抑郁沉痛,而又单纯美丽。细品此剧低沉缓慢的开头,里面有怎样渐次加重的情绪色彩和越来越紧张的黑云压城一般的气氛?剧情一点点变化和扩展,节奏也慢慢变快,我们的心就在这样的扩展里一阵一阵发紧,迎来倾泻而出的一行热泪,这是极为直截了当宣泄,在十分简单的起伏里托出全剧走向和情感基调,后面的因其哀婉悲壮而更加惹人注目,凄苦哀绝而充满矛盾的神情在我们心里拉出颤音,悲恸的气息塞满每一寸空间,让人无可逃逸,演“悲”如此,真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
郭嘉墓前的念白,情意深厚,却更衬出无比的凄凉,声轻情重,催人心折,沉郁萧瑟的心香含着血泪激荡而出,好似在刻得很深的皱纹里勾出沧桑和伤感,情难自抑,又似欲说还休,辗转复沓之间,把剧中情思愈演愈烈却又带了满腔岁月斑驳的无奈与落寞,心意深刻而婉转,令倾听者无不动容,苍老与怆痛,厚重雄健而老到的口吻闲闲道来,更如真挚的,带着暖意的恳谈。
守灵杀妻这段,在凄怆肃穆的胸怀中展示一腔无比纯真而深厚的、颤粟着的情感,痛切入骨的悲悼和盈眶的热泪纠结着,和成黏稠的哀歌。在情绪上表现出的苦恼和悲戚将人送入难以自拔的绝望,到它的高潮退去时,大家都能感觉到他用心细诉这茫茫无际的愁怨!表演艺术的感染力真是到了既叫人迷醉,又让人心悸的地步,也只有他才能把这种刻骨的忧伤表达得如此壮美。这种美感是如此耀眼,而他包涵的哀苦愁怨既令人难以释怀,又让人不忍正视。他把自己的心灵完全融化在他的表演里。他的表演用情极深,这纯粹是个抒情的过程,这是用表演来倾诉自己人生的感悟,内心的感悟和感受借表演而流露,就像抒情诗人的诗句述怀一样,他用无比强大的表演手段和细致的语言去表现千百种不同的内心情绪,是一位真正纯粹的、令人震惊的抒情大师。
在《贞观盛事》中的表演朴素爽朗、收放有致、和谐酣畅、浑然天成的气度始终如一。第二场出场时,一身蓝色儿的长袍,右手托着酒盘,儒雅的举止,透着浓浓的书卷气。接下来的四平调,其唱腔悠长,有一种随和自然的清丽和洒脱,而又甘如旨酒、如遥想、如轻诉、如看流云、如对落英,言深深而意切切,温暖而质朴的腔儿里吐着米酒的芳香。
一段二人月下对唱。在宁静中倾诉深情,在演唱中加入了一种辽阔的情感,便更加显得宽广。情感的气息缠成花环,围绕着轻轻地涌动,进行着的旋律,就像洒满了在光和影里摇曳的情丝,很美。这一段二人在歌咏自己的灵魂,互相之间有帮衬,更有竞争;有反抗,更有商量;是君臣,更是朋友之间一场“交心”的谈话,最后达到至高的和谐,更在精神上完成了一种最具人性化的融合。二人对唱后,情感已经全部舒展开,色彩更加丰富,唱腔跳动的幅度更大,节奏也变得急促,各个部分闪转腾挪,听起来十分过瘾,而情绪上又与唱腔、形体达成亲密的融合,是情、声、形结合的好段子。
从《延安居民》到《廉吏于成龙》,几乎每一出戏都是一篇神采飞扬、至情至性的大文章,他在其中倾注了至深的心思,可谓“穷究天地人生”,其情意之真切,表演之厚重,直叫人喜极而泣!爱与死,无力自主的生命与彻骨的绝望,令人迷醉的幸福与不忍正视的沉痛,刚强的眼神与迷茫的内心,勇猛的挑斗与最终的顺从,同时在雄辩的表演里互相缠绕、追逐,表现出一个无比丰富的、既非常独特又具有充分普遍性的人类情感世界,正是这样一种对情感内容的空前挖掘和强有力的表述,使得长荣的表演因其对人性的表现力而具有了比他在表演形式上的突破更为重要的价值。他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再加上自己刻苦的专研,又不断的实践,终于形成这种凌厉的表演形式,空前辽阔的表现幅度,还有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性格刻画,在无数细节上独具匠心的处理都使观者饱受震撼,甚至“六神无主”,这种出人意料的表现力,让我们获得十分痛快的享受,更加使人在精神上为之感动,令人吁叹不已。当我们从他的表演世界里“复活”过来以后,如果,还想对他说点什么,又似乎只能在深心里掏出两个温暖的字“祝福”。

本贴由舒心于2004年4月01日22:01:03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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