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秉鐩(台湾)

● 三 家庭与趣事

言菊朋是蒙古旗籍的旗人,生于光绪十六年(1890年),月日未详。他原名言锡,字仰山,是官宦世家,他因为自幼嗜剧,才改名菊朋,在逊清末年和民初,他曾经当过公务员,后来因为花费在听戏、学戏、唱戏的时间太多,耽误公务,索性便辞职不干,而专以国剧为务。

他的迷谭鑫培,不但学谭的台上玩艺儿,对谭的台下生活习惯,模仿也不遗余力。谭鑫培喜欢闻鼻烟,成天两个鼻孔部因为抹鼻烟抹得黄黄的,到了后台,先要把鼻子洗乾净了再扮戏。言菊朋不闻鼻烟,但是他在扮戏以前,也对鼻子"照洗如仪",表示学谭老板。谭鑫培有一张戴着小帽,身穿长袍儿、坎肩,手托鼻烟壶的半身照片,言菊朋也照做一身衣裳,买一顶相仿的帽子,连帽子上的璧玺帽正,都刻意仿谭,手托鼻烟壶也照那么一张半身像,遍送友好,题名"仿谭照像"。这个人迷谭迷到这个程度,真可以说有点走火入魔了。 过去的梨园人物,嘴都很刻薄,说损话是拿手好戏。大家对言菊朋是票友下海唱戏便瞧不起他,故意讥讽,送他一个"五小"的外号,又有称为"五子"的。 "五小"是"小脑门"(额头太低),"小胡子"(髯口又薄又稀又短),"小袖子" (水袖太短), "小鞭子" (马鞭又短又细),"小靴子"(厚底靴子的底儿太薄)。 "五子"则是"小胡子"、小袖子"、"小鞭子"、"洗鼻子"、"装孙子",可谓谑虐了。

言菊朋一生,志高行疏,年轻时嗓子好,咬字准,又有陈彦衡的胡琴陪衬、票友里是学谭铮佼人物,他便自我陶醉,以谭派传人自居,目无馀子,对余叔岩都不大看得起,更不论别人了。但是下海以后,和内行人一比,除了字眼以外,身段、武功都不如人。后来又与陈彦衡闹翻了,声势大落,他还不自觉。假如搭上常班,在舞台上多历练些年,培养火候和基本观众,到了相当时期,实至名归,未尝不可独挡一面,成个气候。不想他不此之图,自视甚高,常闹脾气,给人挂二牌都嫌委屈。岂不知梅兰芳唱过倒第六,余叔岩唱过倒第三,只要你剧艺精进,自然会脱颖而出,能挑班挂头牌的。言菊朋却闹个高不成、低不就,第三次挑班虽然挂了头牌瘾,但是阵容不整,营业不振,后来好容易有言慧珠帮了忙了,却又与女儿闹翻,是他最后的最大失策。

自从谭富英挑班以后,因他是谭鑫培之孙,有血统关系,当然以"谭派须生"来号召。言菊朋认为他学谭最像,谭富英还不如他,但是又不能否定人家的祖孙关系,于是自创一个名号:"旧谭派首领",报上的广告,戏院的海报,全如此写法。言慧珠与他合作演出,他还以为是"旧谭派首领"携带小娘娘闯世面,却不知,事实上是爸爸沾了女儿的光。 言菊朋因为与言慧珠是父女关系,不便演夫妻情节的对儿戏,如《武家坡》、《汾河湾》、《桑园会》、《宝莲灯》等,只好贴《南天门》、《打渔杀家》、《武昭关》、《贺后骂殿》等戏。看戏的人,大部分是因为言慧珠去的,父女合演一出,当然是要看完了才走,所以言菊朋会错了意,以为是自己的号召。

象前文所说二十九年二月八日,言慧珠《青石山》,言菊朋《骂曹》那一场戏,笔者是当时座上客,凭良心说,我便是冲《青石山》去的。因为言菊朋的《骂曹》已听过多次,而且今不如昔,已经引不起兴趣了。而《青石山》呢,言慧珠扮相明艳照人,武功身手矫健。钱宝森和王福山是钱金福和王长林的哲嗣,家学渊源,老派典型。言少朋俊逸儒雅,言小朋初生之犊,都是吸引观众的角色。因为新新戏院的观众水平很高,为了礼貌,仍旧听完《骂曹》才走。 那场戏以后不久,言菊朋在吉祥园唱了一场,大轴他演《托兆碰碑》,压轴言慧珠《女起解》。吉祥园的看客以学生居多,是言慧珠的基本观众。年轻人做事是主观而直觉的,《女起解》下场,捧言慧珠的人都走了。言菊朋上得台来一看,观众走了一大半,这才明白,上座不错原来是女儿的号召,自己已是大势去矣。自己几十年的艺术,竟不如小毛丫头能叫座。言菊朋一窝囊,回家就病了一场,病好了又犯了个性强不服输的老脾气,不让女儿与自己合作了,还是自己唱,不沾女儿的光。言慧珠正求之不得,从此各处跑码头,日益走红,而言菊朋却每况愈下,潦倒以终了。

言菊朋是民国三十一年六月二十日,也就是壬午年五月初七日逝世,享年五十三岁。那时候言慧珠正在哈尔滨演出,不能中止合约停演,所以也没有回去奔丧,只有言少朋赶回北平去,料理丧事,从此一代名须生,曲终人散。 言菊朋的剧艺以唱著称,所以他灌的唱片很多,一共有五十八张,仅次于马连良(马灌了六十张)。计蓓开十三张、百代十二张、高亭十一张、胜利十张、长城五张、太平(国乐)四张、大中华三张。可惜这些唱片,现在没有人能存有全部的了。

言菊朋的太太高逸安,头脑很新,能书善画,博才多能。后来看言菊朋顽固不化,越老越糊涂,就与言离婚,而到上海去从事电影工作了。曾在明星公司的影片里,与胡蝶配演过,当然是老旦身份了。

言菊朋的大儿子言少朋,也是使言菊朋痛心疾首的问题人物,自己的玩艺儿已经自成一军了,少朋却放着家学渊源他不学,反而去学马连良。同时,言少朋对马入迷的程度,不在他父亲迷谭之下。言菊朋无论如何管教,也改不了他这位令郎的志向。最早少朋学马是偷着学,马连良很喜欢他,但是碍着言菊朋的面子,也不好收他为徒。后来言菊朋看他儿子是学马学定了,实在没法子克绍箕裘了,也就死了心,索性成全他吧!找人向马连良说项拜师,马连良欣然接受,正式收言少朋为徒,倾囊以授,所以言少朋的学马,是有相当造诣的。

1949年,言少朋曾随李蔷华、李薇华姐妹(李棠华的姐姐)来台,演出短期。在美都丽戏院(现国宾电影院的前身)露过《胭脂宝褶》。前永乐由胡少安扮演,少朋反串小生,饰"遇龙馆"的白简,用大嗓;后面"失印救火"则饰白怀。他就是嗓子暗哑,调门太矮,但神情、念白、身段,颇有几分马温如的意境。可惜未能留下来,又返回大陆了。

言少朋的太太张少楼,南京夫子庙清唱出身,工须生,学言派。言菊朋的剧艺未能传子而传媳,也是让他哭笑不得的事。目前流传的《柴桑口》,《文昭关》录音,都是张少楼所灌,除了气力弱一点,言味还十足呢! 言二少爷小朋,工武生,拜丁永利为师,自然是杨派路数。不过他功底不太坚实,扮相倒是很帅。他也演过电影,抗战胜利以后,中电三厂设在北平,拍片很多,杜骊珠、王元龙演过一部《天桥》,言小朋也参加了,以小生面目出现。

言大小姐叫言伯明,嫁了汉口名票游乐三,游工须生,学言派,因此言菊朋见喜,以女妻之。游乐三在北平新新戏院还票演过一次《空城计》,平平而已,学言的程度,比张少楼要逊一筹了,言伯明后来殁于汉口。

言菊朋的二小姐,便是鼎鼎大名的言慧珠,慧珠乳名"二妞",从小便是美人胚子,聪明绝顶,领悟力极强。在上小学时候就善舞能歌,是学校游艺会的风头人物。上春明女中以后,就开始学戏了,先工程派青衣,《骂殿》是她拿手。后来改学梅派,拜朱桂芳为师,朱与姚玉芙是梅兰芳的台上左辅右弼,对于梅派戏的身段、地方,瞭如指掌。慧珠苦学几年,剧艺大进,后来又正式拜入梅的门下,得梅亲自指点,艺更愈臻精纯。旦角学梅的太多了,拜门的也有几位,能得梅兰芳真传的,只有李世芳和言慧珠,李世芳不幸乔折,言慧珠可以称得起是梅派唯-传人了,她得梅的艺术,总有十之六七的程度。

言慧珠人既漂亮,思想也很开放,于是就韵事频传了。她在春明女中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开始捧角,对象是北平戏曲学校的武生王金璐。那时候北平有许多女学生都捧角儿,男人捧角儿称为"捧角家";女人捧角呢,便有人给起外号叫"捧角嫁","家"字加"女",不但表示捧角的是女人,而且暗示捧的终极目的是"嫁"他,而言慧珠便是这一群捧角嫁里的领袖人物。

王金璐的武生学杨派,人也是长得英俊,拥有一些基本观众,尤其是捧角嫁们的偶象。他有个女友李墨缨,是贝满中学的学生,贝满是教会学校,水准相当高。虽然言慧珠对他一往情深,别人是艳羡不已,但是王金璐却是情有独钟,认为李墨缨大家闺秀,人既漂亮又有修养,不象言慧珠那么疯丫头似地飞扬浮躁,因此对言只虚与委蛇,而终与李结合。这一下子把言二小姐可气坏了,认为奇耻大辱,从此怀恨在心。

此后言慧珠日益走红,而王金璐出科后,却没有什么出路。在校时固有:"戏校杨小楼"的美誉,那是人家虚捧。毕业后打算搭班,但北平比他资深的武生有的是,如周瑞安、孙毓堃、吴彦衡、高盛麟、杨盛春、李盛斌、梁慧超、钟鸣歧等,不下十来位,谁肯请一位刚出科的武生挂三牌呢?于是景况日窘,后来生活都相当困难了。这时言慧珠应天津中国大戏院约演短期,武生人选还没定,她有权推荐,于是有人请她帮帮王金璐的忙,王金璐迫于现实,只好向"狼主" (当时言慧珠的外号)求和。

言慧珠在上海大红以后,一度与白云同居。五十年代,俞振飞自港返回大陆,不久,他的妻子黄曼耘去世,言慧珠嫁给俞振飞,共掌上海的戏剧研习机构。"文化大革命"时,言慧珠备受凌辱,她"被冷冻起来"。慧珠不堪压迫,有一天穿好《贵妃醉酒》的戏装,项上挂了一个牌子,上书"我要唱戏",竟自杀以示抗议了。 言三小姐是言慧兰,自幼娇生惯养,不好好上学,也不专心学戏,就是一意贪玩。她也偶尔上上台,不过她的戏还没有她的跳舞娴熟,后来嫁给北平戏曲学校出身的花旦陈永玲,倒也郎才女貌。 言菊朋夫妻子女,除了长女伯明较为平凡以外,其余每一个人都是多彩多姿,可以称得起是艺术家庭了。 (摘自 《菊坛谈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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